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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不易

  崇禎十一年十二月初十日,北直隸順德府巨鹿縣賈庄。


  宣大軍營地一片沸騰,營門前堆積著許多糧袋,中營士兵正在搬運。


  一隊車架在道路上離開,盧象升站在營門,目送他們遠去。


  顧顯一在他身邊低聲道,「都堂大人,多虧你當年在這裡作兵備道,這些紳民才肯把自家的保命糧都捐來當軍資。」


  「本官未能擋住建奴肆虐,實在愧對這些義民。」


  顧顯一沒有嘗試開解,只是安靜的聽著,盧象升沉默片刻后道,「王朴有消息沒有?」


  「沒有王朴的消息,楊總鎮已經到了,虎總鎮午後合營。」


  楊國柱和虎大威兩部此前都分散救援各處州縣,盧象升到達南宮后探到了清軍在更南方的巨鹿一帶,立刻召集兩部匯合。


  「高總監的營地確定沒有?」


  「在威縣,哨馬也把書信送過去,但高總監說,威縣另有一大股,他首要是護衛臨清不失,不便過來合營,還是兩頭牽制的好。」盧象升面無表情,似乎早知道這個結果,高起潛對勤王作戰的方針與楊嗣昌相同,就是絕對避免與清軍會戰,保存軍隊進行牽制,確保幾個大城不失,其餘地方

  就只能自求多福。對於盧象升來說,他也知道與清軍野戰能力上的差距,此前三月時建奴扣邊宣大,盧象升也是防衛為主,並不尋求與清軍進行會戰,但勤王之時的政治形勢卻是


  不同的,至少對他不同,朝中不斷傳來的文書也證實了這一點。


  「把糧食都分發下去,明日就往南去。」


  「都堂大人,要不要存下些,以免又如先前般斷了糧草。」「不留,再省也就是多拖幾日,日後未必再有義民送來糧食,又是前般模樣,趁著現在有糧,正可一鼓而戰,讓建奴知道我中土並非無人。」盧象升堅定的道,「


  每人每馬都要吃飽,決戰就在這幾日。」


  ……


  「秦九澤,你的十個餅。」


  秦九澤接過餅來,伸手從懷中摸出銀子。


  顧顯一搖頭道,「銀子不必給我,你自個留著。」


  秦九澤把銀子拿在手中,等著顧顯一的下文。


  顧顯一遲疑片刻后道,「韃子就在左近,必定要大撲大殺一番,咱們督標中營,是都堂大人的親兵,都堂大人身先士卒之時,我們必定要護衛他周全的。」


  秦九澤仍沒有說話,只是漠然的站著,顧顯一輕輕出口氣,轉身去了許百總那裡,低聲跟他說話。


  秦九澤把餅子收好,回到尖哨隊坐下,眾人都領到了糧食,輔兵在旁邊喂馬,一群尖哨則圍在一起低聲議論。見秦九澤回來,旁邊一個戴狗皮帽子的尖哨湊過來,帽子下面還露出好幾個小辮,他看著秦九澤道,「秦哥,剛才有人說皇帝要殺都堂的頭,逼著都堂跟韃子拚命


  ,顧顯一給你十個餅子是不是賣命的。」


  秦九澤哼了一聲沒有去理會他,旁邊另一個尖哨道,「瞎說啥呢,皇帝要靠都堂打仗,咋會殺他頭,我聽說是兵部尚書要殺都堂。」


  「那個楊尚書要跟韃子議和,先給韃子送錢糧,盧都堂攔著沒送成,楊尚書就給州縣下了密令去,不給咱們糧食,把咱們宣大兵全都餓死。」又一個尖哨道,「我聽到的也是那個楊尚書,說先前盧都堂也是尚書,那楊尚書就殺不了,這次就給盧都堂貶到侍郎,哎,現在就能殺了,盧都堂就怕了,趕緊找

  糧食吃飽好打殺韃子。」


  「那尚書也殺不了盧都堂,他尚方劍都沒有。」


  「盧都堂還拿著尚方劍呢,你見他殺誰了?」


  「真定那不是殺了兩個殺人搶糧的。」


  「那也不是尚方劍殺的。」


  眾人邊吃邊說,個個嘴巴鼓囊囊的,說出的話含糊不清,但都在討論這頓飯的由來。一個中年尖哨揮揮手,他壓低聲音,「都不要爭了,要我楊石三說,這路上城都破了,死這許多人,盧都堂是沒路走了,多半就跟袁崇煥一樣凌遲,盧都堂是體面

  人,不會去菜市口的,寧可死在陣上,就是要拉扯上咱們,這頓就是斷頭飯。」


  那個留著小辮士兵探頭過來,狗皮帽子下面還露出幾個小辮,他看著那中年尖哨道,「楊石三,我想跟著都堂殺韃子去。」


  中年尖哨一巴掌打過去,「滿答兒,你他媽自己就是個韃子。」


  眾人鬨笑一陣,中年尖哨又道,「大同鎮跑了,只有五六千人,建奴一個旗就有這許多,人家有八個旗。」


  那滿答兒摸摸腦袋,「想那許多作甚,遇到建奴就打殺了他。」


  ……十二月十一日天未亮,宣大軍營號角四起。營中處處炊煙,兵將都在吃飯,天亮時就能出營,昨日收到糧食后軍心有所穩固,吃了一頓飽飯之後,士氣也恢復了

  不少。尖哨隊已經來到營門,仍沒有檢查軍牌,軍官看到許百總就揮手放行,尖哨隊出營后往南行進,這次許百總沒有敷衍的意思,將尖哨分成三組,往南面三條道路

  哨探。秦九澤跟許百總在一組,還有楊石三和滿答兒,在微弱的晨曦中,眾人往正南方行進,他們都有多年出邊的經驗,不需要百總安排,就知道怎麼能保持速度又節

  省馬力。


  昨日中營和楊國柱的哨馬都與建奴發生接觸,雖然沒能確定建奴營地,但基本能確定其老營在巨鹿縣治南部,今天往這個方向哨探,遭遇的可能很大。


  許百總雖然沒有敷衍,但也滿腹心事,除了發布命令外,路上一言不發,只有滿答兒躍躍欲試。


  小組休息了一次之後繼續出發,天色逐漸亮起來,宣大軍應該也出營了。


  再往前走一段,許百總和秦九澤同時停下來,接著楊石三等人紛紛勒馬,滿答兒跳下馬,把耳朵貼在地上,許百總則站在馬背上往南方觀望。


  滿答兒抬頭喊道,「南方大隊,上千馬。」


  他說罷立刻跳上馬,滿臉期待的看著許百總。


  許百總眯眼看著遠處的塵頭,過了片刻之後道,「楊石三速回報李副鎮,其他人跟我來。」


  眾人打馬往前方趕去,約幾里之後,前方出現一道河流,一座木橋橫跨河道,一些零散的騎兵正在過橋。


  在更遠的南方,是望不到頭的行軍隊列。


  那些零散騎兵也發現了他們,停止了前進,許百總觀察片刻,抽出腰刀帶頭往木橋而去,滿答兒怪叫一聲跟著衝出。


  ……


  十二月十二日凌晨,宣大軍賈庄營地。


  昨日與建奴發生了遭遇戰,宣大軍在蒿水橋發現了一支正在行軍的敵軍,,立刻進行了攻擊,經戰後查明是清軍正紅旗所部,領兵將領為固山額真杜雷。


  清軍此前並未哨探到宣大軍,應戰頗為倉促,整個白天都在交戰,因為河流阻隔,沒有形成決定性的戰果,雙方死傷相差不多,宣大軍還俘獲了兩名清軍。


  因為與敵軍距離不遠,今日宣大軍下的是暗營,整片營地不見燈火,連中軍燈籠都裹了黑布,只有發生夜戰才會解開。


  中軍大帳的門帘封閉得結結實實,但帳中仍有微弱的燈籠光。


  帳篷的正中間擺放著一個木桶,裡面盛滿熱水,此時仍冒出騰騰白氣。


  盧象升已經完成沐浴,他鄭重的將衣服穿好,桌案上擺放著甲胄和麻衣,他先拿到了麻衣準備穿戴,但隨即又停了下來,看著甲胄猶豫。


  此時外邊突然一聲怪異的野獸嚎叫,帳外有騷動,顧顯一在喝令哨兵彈壓。


  盧象升閉眼片刻,伸手拿起了甲胄開始佩戴,然後才套上麻衣,最後他鄭重的將麻巾綁在頭上。


  帳外的曠野上,又傳來一聲蒼涼得螺號。


  曠野上的號角聲連綿不斷,地平線上散發著昏黃的光暈。


  營地中的宣大兵將都已起身,顧不得凌晨的冰寒天氣,站在營帳門口朝外張望。


  尖哨隊帳篷在營地邊緣,因為是尖哨的緣故,他們可以在夜間出帳,眾人都已經在帳外。


  秦九澤漠然的道,「東南方有火光,那邊又來了一股,至少上萬的韃子。」


  楊石三臉色沉重,「方才鬼叫的都是建奴的前鋒兵,他們這般夜間行軍,是尋到了咱們營地,不讓咱們撤。」許百總眯著眼看了片刻,清軍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大規模行軍,已經是大部分邊軍所不能達到的,他們斥候的能力遠遠超出,輕易的就尋到了宣大軍營地,而此前


  勤王軍從未確認過清軍營地的確切位置。清軍的目的是要在天亮前開始交戰,防止宣大軍天亮後撤離,也可看出他們迫切希望消滅這支邊軍。


  楊石三轉頭過來,「百總,我聽說昨晚袁應奎提議移營,盧都堂還要殺他,那幾萬韃子過來了,咋不該移營呢,難不成非要大家送死。」遠處的火光閃動,對眾人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另一尖哨嘟噥道,「盧都堂要跟韃子拚命,那顧顯一讓我們這些尖哨都去盧都堂身邊護衛,那不就是送死去么。


  」


  楊石三恨恨道,「百總我跟你說,我可不去送死,盧都堂要上菜市口,沒路走了去送死,我又不上菜市口。」


  許百總看了眾人一圈,「當兵打仗說那許多作甚,咱們是中營的尖哨,顧顯一來說護衛都堂,李副鎮又沒說過,咱們跟著中營走。」


  尖哨隊的人聽了才略微安穩,但營地內已有騷亂,聽得到軍官在各處彈壓,防止出現營嘯。


  眾人仍在議論,許百總拉過秦九澤到了一邊,對他低聲道,「老秦,天亮之後多半不是好下場。」


  秦九澤默默點點頭,「來的韃子不少。」許百總又道,「按說咱們昨晚該早早移營,韃子是來搶東西的,沒時間追來趕去,他們眼下搶了那許多錢糧子女,不敢丟在一旁追趕咱們,只要往北往西走,韃子


  就不敢追來,到時咱們再跟著他們才對。」這次秦九澤沒有接話,許百總想想后道,「盧都堂是個好官,只是咱們當兵吃糧,打仗死了也罷了,這般明白去送死還是虧得慌,雖說都是些爛命,那好歹也是條

  命。顧顯一那裡我不理會他,尖哨隊天亮后騎馬作戰,得見機行事……但他單獨找你說過話,我知道你入邊軍不是為吃糧,報仇也報了,去不去你自己定。


  秦九澤沉默片刻后嘆口氣,「命是自個的,就是活著也不知為個啥,盧都堂若是沒有其他路可走,非得死在這裡,倒也不費心了。」


  「盧都堂左右是要死了,但命是自個的,活著總歸是個指望。」


  許百總說罷拍拍他肩膀走了。秦九澤看著遠方地平線上的火光出神,「人活著,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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