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情報
崇禎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真定府城。
盧象升在二十日到達真定,此時清軍已經離開,取而代之的是宣大軍隊,雙方仍處於脫離接觸的狀態。一小隊騎兵來到營門,守衛營門的士兵無精打采,沒有驗牌登記意思,領頭的瞟了一眼看到是識得的,揮手任由他們出門,其他哨兵蜷縮在帳篷里,連頭也沒抬
一下。
秦九澤走在最後,路過營門時抬頭看了一眼,橫樑上掛著兩個人頭,已經掛滿了冰霜。一行人都沒去看,直接出了營門,上了往南的官道,路面上還走著其他的騎兵,都是無精打採的模樣,大部分騎兵互相見了也不說話,各自悶頭走路,有些馬匹
停在原地不動,騎手又罵又踢。
秦九澤往外張望,官道兩側的田地中到處是丟棄的家什,屍體隨處可見,成群的烏鴉撲飛而下,啃食屍體的野狗低吠著衝去,鴉群又轟的一聲四散飛走。
眾人都下了馬,牽著往南走過五六里之後,帶隊的百總一拉馬頭下了官道,穿過一個破敗的集鎮,一直走了兩三里遠離了大路。
秦九澤抬頭看去,附近有騎馬的人影走動,看服裝也是官兵,各部派出的哨馬都沒有去該去的地方。
前方有一座帶圍牆的宅子,門戶頗為氣派,看起來就是個大戶人家,圍牆完好只有大門破了,宅院上空白煙瀰漫。
百總指指那宅子,兩個騎手飛身上馬,繞著宅院跑了一圈,回到大門時朝百總點點頭,百總領頭朝著院門走去。
秦九澤的手放在刀柄上,讓刀身不會來回晃動,左手牽馬跟著進了大門。
一進中已有幾名官兵,正在劈一扇門頁,見到秦九澤等人也不理會。百總在裡面轉了一圈,繼續走入了二進,西側一間房子裡面傳出女人凄厲的哭叫聲,百總沒有去看,徑自來到三進的門口,百總探頭看了一眼,揮揮手帶著眾人
走了進去。三進裡面也有其他官兵,馬匹系在西邊廊柱上,大部分穿的綿甲,不知是那個營的家丁,他們見新來了人,警惕的打量了一番,見秦九澤等人沒有挑釁的意思,
便互不理睬,甚至沒有詢問來自哪個營頭。
空地上燒著一堆火,滾滾白煙朝著天空翻湧,那些官軍繼續砸一個床架,掉落的木塊就扔到火堆中,砸得火星四濺。
一口鐵鍋直接就擺在柴火上,裡面煮著水,水面還有殘餘的冰塊。
幾個家丁蹲在鐵鍋旁,地面上擺著三個首級,首級上滿頭的髮絲,一看就不是韃子的,一個官兵拿著剃刀,正在給其中一個首級剃髮。秦九澤在院內轉了一圈,院內到處都是血跡和牲畜的糞便,之前肯定有清軍騎兵在此短暫駐紮過,正屋外的拐角還堆著幾具屍體,衣服全部被扒光了,上面結滿
冰霜,連是男是女也辨認不出來。
百總在三進的東廂房位置停下,眾人都把馬系在廊柱上。秦九澤也不去看那些官兵,自顧自的在院中找尋片刻,確定不可能找到任何草料,這才回到來到隊長身邊道,「這煙太顯眼,側門小,帶馬出去慢,得要人在屋頂
看著。」
隊長朝一個手下道,「去屋頂盯著。」
那人偏著頭道,「那風吹起來可冷。」隊長眼神兇狠的凝視著他,那騎兵畏懼的退開兩步,終於還是不情願的上了圍牆,順著圍牆攀到了屋頂上,隊長從下面扔上去一張髒兮兮的毯子,騎兵接了裹好
,就那麼趴在屋脊上。
三間東廂房都沒動靜,秦九澤推開一間門,裡面出現兩雙懸空的腳,皮膚已經黑了,百總用手扇了兩下,轉身去了旁邊的房間。
一隊人各自尋找木材,到廂房中生火,片刻后屋中的溫度開始上升。
秦九澤就斜靠在門框上,將步弓取出靠在牆上,箭插則直接立在地面上,數支箭尾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對面的官兵中,有人在打量系在廊柱上的馬匹,隨即又偷偷往廂房看來,秦九澤的眼神很平靜,卻每次都會迎上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過了一會之後,雙方判斷對方不願衝突,逐漸習慣了對方的存在,不再用目光互相試探。秦九澤也略微放鬆了一些,身後的房間裡面傳來聲音,那百總沉聲說道,「今日派的是去獲鹿哨探的差事,沒料豆跑不了那麼遠,就在這裡歇到天黑回營,就說到
了獲鹿城郊,沒見到韃子。」一隊人都應了,誰也沒覺得這事不妥,派去獲鹿哨探要當日往返,十分損耗馬力,特別現在不光缺少料豆,幾萬韃子經過之後連草料都一根不剩,馬匹的體力無
法補充,很快就會瘦弱不堪。
坐騎就是騎兵保命的根本,沒有補給的情況下,沒人願意損耗馬力。院子裡面響起啪啪的聲音,秦九澤的眼神緩慢的轉動過去,鐵鍋邊的官兵抓了一個滴水的布鞋,另一手則抓著一個首級,首級殘留的頭髮披散開來鋪在地上,家
丁舉起布鞋使勁在頭髮上拍打,將頭髮打得濕漉漉的,細微而密集的水珠四處飛舞。秦九澤滿是皺紋的臉上毫無波瀾,這些官兵是要消除頭髮上的捆束痕迹,因為建奴不會束髮,頭髮上沒有橫向的紋路,要冒充建奴人頭,拍打消除頭髮痕迹是第
一步。其中一個家丁大約拍得差不多了,用幾個樹枝支了個架子,把首級的頭髮綁在上面,咚一聲扔進了鍋里,這是要把腦袋煮得漲大,讓點驗的人沒有否決首級功的
依據。
秦九澤順著門沿蹲下,坐在廂房的門檻上,步弓就橫放在膝蓋上,耳中聽著裡面的人繼續說話。
「許老爺,聽說有營頭報的韃子往山西去了,我們是不是跟著回山西去。」
隊長的聲音問道,「誰家報的?」
「說是王總鎮那邊報的。」有人哼了一聲,「大軍行過蹤跡大著去了,雖是雪蓋著了,掃開細看就知道,官道上的馬糞都往南去的,韃子擄來的人一路走一路死,跟著那些屍體也知道往南,
只有一路偏西,他當大家都是瞎子嗎?」
隊長聲音冷冷道,「在外邊跑的都不說,你說韃子往南去了,上官就派你去探明白,探明白了就去跟韃子打殺去,到時你自個打殺去。」
那人不說話了,隊長又接著道,「記住了,誰問都說沒見著。」
裡面安靜了片刻,秦九澤皺皺眉,眉心刀刻般的皺紋更深了,把頭埋了下去。
過了一會之後,許百總的聲音道,「再去找點柴去,一會別家的再來了啥柴火都沒有,怎生活過這一天去。」
這時外邊一陣哭喊,秦九澤抬頭起來,那哭喊聲從側門進了院中。
秦九澤起身到了迴廊外,只見兩個百姓打扮的人被幾個家丁押著,一進院子就跪在地上拚命磕頭。
「又抓到兩個。」
剛才剃頭的官兵歡叫一聲,起身來到其中一個百姓身邊,一把揪住他頭髮,偏來偏去的打量那人的頭顱,不知是不是估算是否好假冒。那人看到鍋中煮的人頭,早已驚恐萬分,全身篩糠一般抖動,口中結結巴巴喊道,「兵……兵爺饒過,小人逃進山裡躲韃子,不該回來擾了兵爺清凈,求兵爺饒命
,小人馬上回山裡去,兵爺,嗚……」眼前的院子中,熊熊燃燒的木頭髮出嗶嗶啵啵的脆響,濃煙滾滾而起,家丁仍在死命用鞋底拍打頭髮,水珠到處飛舞,兩個被抓來的人聲嘶力竭的哀嚎,求那些
官兵饒過性命,屋頂上的隊友縮成一團,仍不忘探頭下來看熱鬧。
雪花飄落眉毛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層,秦九澤兩眼無神的看著眼前的景象,口中微微吐出一口白氣,「人活著,不易啊。」
……
十一月二十五日,濟寧州魯橋鎮,所有商戶門板緊閉,
鎮外路口上,一排六門火炮已經揭開炮衣,炮口正對著官道,炮手懷抱著棉布定裝的藥包,槊桿就在腳邊,隨時可以開始裝填。
百餘名鐵甲步兵在火炮後方待命,眾人都在朝官道上張望。龐雨也舉著伸縮遠鏡觀察,前方的官道上人流滾滾,一支沒打旗號的官兵正在行軍,卻不是往北去的,而是往徐州方向,走得匆匆忙忙,帶的東西還不少,有些
騎兵的馬背上還橫放著女子。
陳如烈在旁邊道,「山東總兵倪寵所部,正在撤回徐州。」
庄朝正語調平緩的道,「建奴在北邊,他們為何往南。」
「說是兵部沒調他們勤王,不便違反軍令,還問我們是哪只官兵。」
贊畫房的塗司隸偏頭看向陳如烈,「陳千總如何答他的?」
「我告訴他們,我們是在鳳督轄區剿賊的客兵,不是去勤王的,是紫微星在徐州劫掠,我們一不小心追擊過界了。」
吳達財在龐雨身邊,他沒有遠鏡,朝前眯眼看了片刻後向龐雨道,「將軍大人,這倪寵定然是得了確信才會扭頭往南跑,建奴可能已經到臨清了。」
周圍有幾個炮手聽到了,轉頭朝這邊偷瞄。
最近幾天濟寧附近的氣氛也開始緊張,沿途的市鎮中的商鋪盡數關閉,人口朝城池或鄉間躲避,如果建奴的目標是臨清,那就未必會停止在臨清。龐雨到臨清只有幾天的路程,現在不僅不能去德州,也不能去臨清,幾乎一步不敢往前,如果往後退似乎也不妥,兵將心中會產生疑惑,目前只能逗留在魯橋,
但今天倪寵又鬧出這一幕掉頭逃竄,肯定會影響安慶營的軍心。
龐雨對陳如烈問道,「路上有什麼新消息,遊騎兵有沒有在臨清發現建奴行蹤?」「遊騎兵還沒有回信,還是下官遇見的倪寵一個贊畫說的,說韃子圍攻獻縣,要往臨清來了,但後面來的人又說是建奴往山東去了,還有一個往南的塘馬,他在路
上聽到傳言,說建奴打臨清之後要從山西出邊去。」
「山西?打了臨清之後從山西走……」
龐雨蹲在地上,幾人圍成一圈看著那個粗糙的地圖,他們的情報十分模糊,根本不知道建奴在何處,目標是哪裡。如果清軍先打臨清,自東向西橫掃,然後從山西出口,確實是一條龐雨此前根本沒有想過的線路,因為入了山西之後就是綿綿大山,道路封閉難行,一字長蛇行
軍,萬一被堵住就難以發揮清軍戰力。清軍自身就有幾萬人,附加大量車架,回程時還要攜帶擄掠的人口,隊列會非常龐大,正常人都不會這麼選擇路線,但兵者詭道,確實會出其不意,龐雨現在也
不敢說清軍不會那樣走。旁聽的龐丁轉頭看看幾人後對龐雨道,「大人,我覺著吧,建奴眼下剛開始搶,能搶的地方太多了,說不定建奴自個都不知道會搶哪裡,探到何處無備就去了,咱
們胡亂猜測,一個不好就跟他們撞上。不如就在這裡等到建奴撤退,他們要撤退出邊,就必定是往北,只要一個方向,到時就好猜了。」
龐雨讚許的點點頭,「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幾人再商議片刻,仍是不得要領,只能決定再在魯橋等待一天,陳如烈等返回各自營伍,龐雨等眾人散去,將雙手捂在自己臉上低罵道,「你媽的建奴到底去哪裡,誰給老子一條準確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