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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盼寧(上)

  過板石啪的那麼一響,茶樓里的人都忍不住喝起彩來。


  那丙三搖頭晃腦地摸了摸自己黑白駁雜的鬍子,他從前是個「遊俠」,從來不會在同一座城池待上兩年以上,卻是不想在這襄陽城中說書,已經快十年了。


  「話說昨日城中大喜,胡員外十里紅妝嫁幺女,珊瑚如桂樹,東珠大如豬!白玉做床榻,黃金鑄成屋!怎叫一個富貴榮華?」


  丙三這開頭一出,那茶樓里的人便都感嘆了起來。


  自打段怡入主楚地,這襄陽城那是一日盛過一日。天下大定之初,不少人都觀望蟄伏,猶疑著不好站隊,就怕這楚越二國說翻臉就翻臉,打個你死我活。


  一直到過了幾年,時局穩定了,這天下彷彿才真正的活了過來,富商豪族猶如雨後春筍一般紛紛冒了出來。這胡員外便是新遷移來襄陽城的豪商。


  「那胡員外嫁女,有楚王成親富貴榮華么?」


  丙三聽得樓上雅室里傳來一個奶聲奶氣的問話,下意識的仰起頭來,珠簾晃動影影綽綽,有些看不真切。


  「小友此言差矣!這雙王大婚屬貴,胡員外金玉滿堂屬富,乃是不同之事。聽小友聲音年紀尚小,自是沒有聽聞過當年楚王同越王兩次大婚奇景。」


  丙三說著,有些得意的摸了摸自己的鬍子。


  他如今真是越發的出息了,連那總角的孩童都跑來聽他說書了,再這樣下去豈不是連襁褓中的都要揮著小拳頭,喊著丙三丙三!

  「楚越聯姻世所罕有。那時候正值冬日,落了初雪。大殿一腳紅梅花開,文武百官各站兩班。楚王身著金龍腳下祥雲,不戴鳳冠戴王冠。那日她腰懸河山大印,靈機大神相護。」


  「凶鬼將軍韋猛擊鼓,卻見那智星程穹同小王爺蘇筠腳不沾地,輕功前行端灑的乃是同枝並蒂之蓮。再說那越王,鳳凰纏肩頭。若說那胡娘子出嫁是十里紅妝。」


  「那越王入楚,那頭一抬入了楚王府,最後一抬尚在官船之上,又豈止十里?雙王開壇祭天地,告親長。襄陽城中寺廟寶剎大鐘齊鳴,天有異象。」


  丙三妙語連珠,說得噼里啪啦的,他手中的過板石再拍了一下,話鋒一轉又說道起來,「這越王入楚,咱們襄陽城中之人,知之不少。可那楚王入越,諸君卻是未曾聽聞了吧?」


  他眼眸一轉,嘿嘿一笑,又說道了起來。


  「京都人古板,那大婚之事樣樣比照著襄陽城中來,老夫便不贅述二回。諸位來得早不如來得瞧巧,這回老夫便說要上這兩位大王成親之事的辛秘之事。」


  「當初越王崔子更來楚王府,祈相公在婚前攔門,使了蘇韋兩位將軍出戰。待到了京都,那晏鏡老兒如何?他不服啊!於是乎他亦是悄悄的對咱們楚王安排了一場比試!」


  這話一出滿堂嘩然。


  這還是他們頭一回聽說這事兒!

  坐在那雅室里的孩子,眼睛瞬間便亮了,她約莫五六歲的樣子,端是生得唇紅齒白,若生得一雙貓兒大眼,那誰看了不說上一句像那觀音座下的童子似的。


  可偏生她得了一雙鳳眼,小小年紀便得顯得不怒自威,分外凌厲。


  這孩子穿著一身紅衫,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項圈兒,那項圈底下墜著一塊寶玉。這玉黑白相間渾然天成,幾乎看不出什麼雕琢痕迹,活脫脫得便是這襄陽城中最為風靡的食鐵獸模樣。


  聽得丙三的話,孩童激動的抓住了一旁少年郎的胳膊,「鄭黎哥,你說那丙三說的可是真的?我怎地沒有聽我阿娘提過。」


  那個叫鄭黎的小少年臉色瞬間扭曲起來,他顫抖著嘴唇,看向了自己的胳膊。


  「盼寧,你要不鬆鬆手,我的胳膊要折了……咱們要不還是別聽了,回去罷!我偷偷帶你出來玩,若是叫大王還有我祖父發現了,那我就慘了。」


  女童盼寧鄙視的鬆了手,「你這人,光生得好好看,怎地跟豆腐做的似的?繡花枕頭都捏不折呢,你倒是好一戳一個洞。發不發現你都慘,有什麼好擔憂的?」


  鄭黎欲哭無淚。


  他竟是覺得盼寧說的話有幾分道理。


  他可不就是大寫的一個慘字!

  茶樓底下那丙三唱念做打,恨不得十八般武藝都用上,茶樓里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可他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一個勁兒地揉著自己的胳膊。


  他叫鄭黎,乃是楚王大將鄭鐸的嫡長孫。


  半年前,楚王府給女太子挑伴讀,一溜煙的王孫公子世家小娘子排了過去。女太子騎在蘇將軍的脖頸上,用她那白胖的生了五個旋渦兒的小手一指。


  於萬千人中一下子就挑中他。


  他當時正是氣鼓鼓的,只覺得自己像是那案板上的豬肉,女太子就是那來買肉的惡霸,用三分挑剔四分輕蔑的眼神說,就這塊了不要皮!


  他腦子飛出了天際,孔夫子同韓非子一起拉,都拉不回來他的思緒。


  這時候女太子已經到了他的跟前,小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就要他,他好看!」


  鄭黎至今想起,都只恨不得將這二樓摳穿了摳一樓,將自己埋到地里去。


  他被一個當時只有五歲出頭的小女童,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襄陽城裡的人都說,祖父鄭鐸鴻運滔天,他家在京都的時候那是住在龍脈上的。鄭家族譜上出了這麼一個逢賭必贏,出門就撿錢的傢伙,簡直就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這回他又做了女太子伴讀,老鄭家何德何能,祖墳上冒了第二回青煙。


  鄭黎覺得,他家祖墳不是冒了青煙,絕對是失了火!


  他想著,偷偷的看向了盼寧,她扶著欄杆聽著書,時不時的激動得啪啪啪的拍欄杆,顯然已經入了迷。


  盼寧是女太子的乳名,取的乃是盼望天下安寧之意。


  她的父母親,正是樓下說書人說得唾沫橫飛的段怡同崔子更。


  盼寧出生在黃昏之時,襄陽城霞光籠罩,江邊有白鷺齊飛!

  當時楚王寢殿外頭坐滿了人,小王爺蘇筠就差沒有將地面踱出一個洞,大將軍韋猛硬生生的坐在那裡綉出了一雙虎頭鞋,一陣風吹來,祈相公的髮絲都吹掉了一指,就差同曹奔做了禿頭兄弟。


  終於那殿中哇聲大起!

  越王崔子更留在屋中未出來,那掌事女官知路高抬著下巴就差鼻孔朝天。


  祈相公喜得老淚縱橫,一把沖了過去抱起這女太子,卻不想那孩子手一伸,一把抓掉了他的鬍子!祈相公老淚豈止縱橫,簡直是下起了瓢潑大雨。


  不是感動的,是痛的。


  自打那日之後,全天下的人皆是知曉,女太子盼寧天生就是個武神!棺材板板韋猛頭一回哈哈大笑,眾人皆是不解,你樂呵個什麼勁兒,又不是你閨女?


  韋猛不搭話,連夜回府叫人鑄了個兩個大鼎,歡天喜地的覺得日後有人同他一起顛鼎玩兒了!你拋過來,我扔過去!豈不快哉?

  左鄰的敵國得到這消息,舉國哀痛三日,宛若國喪。


  「鄭黎回魂了!你這樣老神神在在,彷彿在思考天下大計的樣子,也不會讓你顯得聰明的!」


  鄭黎被這麼一打岔,搖了搖頭,「沒思考天下大計,就想著一些你小時候的事。」


  盼寧沖著他做了個鬼臉兒,「說得我如今好似不是小時候一般!你又不是八十歲了,想這些做甚?知道走馬燈嗎?人快死了,方才憶往昔!」


  盼寧說著,學著祈相公的樣子,搖頭晃腦的摸了摸自己並不存在的鬍子。


  鄭黎瞧得好笑,從兜里掏出一個桃子來,遞給了盼寧,「都洗乾淨了,外頭的東西不能隨便吃。這個可以,是我從家帶來的。」


  盼寧點了點頭,接過桃兒輕輕一掰,那脆桃兒便成了兩半,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她將其中一般遞給了鄭黎,「桃兒吃了長壽,你都八十了,得多吃些!」


  鄭黎深吸了一口氣,接過桃子塞進嘴中狠狠地咬了一口。


  在給盼寧當伴讀前,他十歲,之後,他覺得自己八十有餘。


  「快聽快聽!說到我阿娘在京都舌戰群儒了!」盼寧激動地拍了拍那欄杆。


  鄭黎瞧著,眼皮子跳了跳,在這雅室中四下尋了尋,見旁邊的桌案上放著筆墨紙硯,忙走了過去提筆寫了起來。


  「欄杆已損壞,請務必更換」,他說著認命的從錢袋裡掏出一錠銀子來,壓在了那紙上。


  他坐在那裡,看著盼寧的側臉,靜靜地聽著樓下丙三的吹噓。


  這江湖行走的人,嘴上三分真七分假。村東頭的狗子放了一個屁,他都能吹成颶風來襲,天庭抖了三抖。楚王何止在京都舌戰群儒,她日日都在朝堂之上舌戰群儒。


  鄭黎正想著,就見盼寧從高椅上跳了下來,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桃汁兒。


  「不聽了!他不行!我阿娘平日里懟我,都比這精彩!比這本事!我餓了,你不是說領著我去老牛的酒樓里吃肉么?阿爹就知道給阿娘做紅燒肉!」


  鄭黎心中一嘆,救救我救救我!離我被打死還有幾炷香的時間!


  他想著,認命的走到那欄杆前,輕輕地伸手一戳,果不其然,那木欄杆瞬間斷裂開來。


  盼寧瞧著,倒是不好意思起來,「糟了!我一激動就忘記了!阿娘說弄壞了旁人的東西,該賠!」


  她說著,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卻是一大字兒都沒有摸到,瞬間愣住了,「我的錢,都被知路姑姑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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