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施月鶯說完,不自覺地看向蕭明樓,緊張到連自己是什麽時候屏息的都不記得了,幾乎要憋紅了自己的臉。
在場之人也都是一陣沉默。
祁昶不關心客棧生意如何,隻管做好自己的分內事;趙三則是心裏縱有驚濤駭浪,也不敢在麵上表現出來,生怕馬屁又拍到了馬腳上,惹得少東家不快;蘭兒聽不懂這些生意經,她索性提起茶壺,給自家小姐倒了杯水,往蕭明樓半空的茶杯裏瞄了一眼,無聲地哼了哼,也不情不願地給他滿上了一杯,還順手幫他撇去茶水中的浮沫。
她以為自己做的隱蔽,在場之人沒會注意到,卻沒料到蕭明樓會在此時對她低聲說一句“多謝”,還趁熱端起了那杯茶,神情享受地喝下一口:“好茶!果然好茶還是要好手來泡,蘭兒姑娘蕙質蘭心,不愧是施小姐的貼身丫鬟。”
蘭兒一臉懵懂:“……我隻是隨便倒了杯茶?”
蕭明樓卻是朝施月鶯看了過來:“小姐不愧是出身富商之家,於經營一道上的天賦連我也多有不及,若是趙三能有小姐一半機靈就好了,唉!”
最後這聲歎息相當的真心實意,蕭明樓連眉目間都染上了淡淡的愁緒。
施月鶯忙說不敢當,趙三則又有想哭的衝動了。
他也不想這麽愚鈍的,可他天生就不是當掌櫃的料啊!
“但此事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成的,如今鎮上的人都不願與我們來往,牙行恐怕也不會為蕭公子招來願意做工的人……”施月鶯出完主意,還幫蕭明樓想到了實施起來的困難,真心實意,方方麵麵都考得周全妥當。
蕭明樓看了她一眼,微微淺笑:“正好,關於人手之事,我已有眉目,此事交給我與阿醜便可……對了,‘招’這麽些人,可能需要去個三五日,我們不在客棧時,兩位姑娘盡量不要外出,凡事交給趙三去辦,待在客棧裏還有結界可以護佑你們。”
蕭明樓很清楚張氏兄弟的能耐,他們還要哄著施月鶯說出令牌的下落,絕不會對她動手,也不敢動手。畢竟客棧是他們如今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就算要撕破臉,他們也會等到飛鶴派的人過來,而到時候他和阿醜也該回來了。
施月鶯點頭說好,想了想,又猶豫地看了一眼蕭明樓:“蕭公子……可以借一步,說話麽?”她既有些羞澀,又有些無措地捏緊了自己的手指。
“可以,你要和我說什麽?”蕭明樓頗為溫和地看著她,頭微偏,一綹發絲垂落在他白如凝雪的肌膚上,美得難以描摹,令人心動神馳。
就算施月鶯已經和他相處了好幾個月,還是會不小心看得失神片刻,她忙道了聲對不住,微紅了臉頰,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後不發一言的阿醜:“此事隻是私事,能讓阿醜……回避一下嗎?”
祁昶麵無表情地朝她掃了過來,視線冷如冰刀,施月鶯被他目光凍得一個瑟縮,嘴唇微抖。在阿醜麵前,她著實很難開口。
蕭明樓也回頭看了祁昶一眼,笑著搭上他的肩膀。祁昶目光微暗,眉頭緊皺,渾身氣息低沉,看不見的騰騰煞氣冒了出來。
就在祁昶以為他會讓自己回避時,蕭明樓卻轉而對施月鶯道:“阿醜如今已是我的人了,他在我這裏是不同的,無需回避。小姐有話便直說吧。”
施月鶯臉色蒼白一瞬,這才小心打起精神,略猶豫地望著蕭明樓:“蕭公子,你與張公子他們兄弟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齟齬?”她見蕭明樓麵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更加心慌,下意識地將自己的猜測一股腦的說了出來。
“我……我發現最近,你好像很少跟他們說話,就算是討論如何挽救客棧生意的事,也避開了張公子他們……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些討厭他們?你,你莫要誤會,我不是在幫他們說話,我隻是想知道,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緣由?”
施月鶯看了看蕭明樓,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畢竟我相信公子的眼光,你能發掘阿醜的天賦,手下還有趙大、趙三這樣的掌櫃,又是我們來到修真界後第一個對我們施以援手之人。而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亦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能讓蕭公子討厭的人,必然是做錯了什麽事,張大公子與二公子平時確實有些高傲,可我覺得他們應該不隻是性情方麵惹惱了你……”
她說到最後自己也不是很有底氣,若是這番話被蘭兒聽見,她肯定會大呼小叫地讓小姐趕緊清醒過來,“蕭明樓這般狡猾奸詐的人哪裏值得相信了!”她十有八丶九會這麽對施月鶯說。
蕭明樓盯著施月鶯看了好一會兒。
施月鶯被她看得愈發忐忑,趕緊道:“就,就當我方才什麽都沒問吧,蕭公子不必回答我,我……我這便回去了!”
“慢著。”蕭明樓緩緩吸了口氣,露出幾分真心的笑容來,“看來小姐並不像我猜想的那樣被情愛蒙住了雙眼,施老爺將你教養得很好,倒是我小人之心了,這裏給小姐賠個不是。”
他當真雙手抱拳,半彎下腰,風度翩然地對施月鶯行了個禮。施月鶯哪裏敢讓他給自己道歉,手忙腳亂地將他扶住,著急慌忙地說:“你不必如此,我,我什麽也沒說啊!”
蕭明樓卻搖了搖頭,還是堅持將這一禮行完。
他略有些後悔當日做下的決斷。說到底這還是個小姑娘,縱使天真心善容易被騙,也不是她的錯。何況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失去自我,仍能保持冷靜鎮定,並沒有一味的站在未婚夫那邊,這就是極難得的了。
遭人背叛的滋味並不好受,被親近之人背後插刀更是痛不欲生,那種心碎欲裂的痛苦,又何必要落在她的身上呢?
再說,他也沒有資格去擺布一個無辜少女的人生。
蕭明樓暗自歎息,心頭泛起層層疊疊的苦澀與無奈,雙眼朦朧一瞬,他咬了下舌尖,將酸意忍下,又用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像是練習了許多遍,令人抓不到任何破綻的笑容。
縱使想為阿醜出氣,讓施月鶯看清誰才是可信之人,可就算讓她看見了阿醜的好,那又能如何,難不成讓施月鶯後悔了,回頭和自己搶阿醜麽?
想明白後,他對施月鶯勾了勾唇道:“我隻能提醒小姐,眼見不一定為實,便是身邊人,也該有提防之心。小姐難道不覺得最近這段時日清淨許多了麽,自從張家人出現,那些刺客竟都銷聲匿跡了。”
如今還不是將真相全都告訴她的時候,蕭明樓還指著這兩兄弟引出更深的內幕,還得慢慢釣著他們。若是和施月鶯說了,但凡她露出半點不對勁,這兩兄弟說不定都會連夜卷鋪蓋跑路。
到時就白費了他在霧城的一番布置。
所以,他選擇說出一部分的事實,要她生出警惕之心,小心這兩兄弟。
施月鶯雖然沒有得到具體的回答,卻也從蕭明樓這裏聽見了很不得了的話,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便離開了。
待她走後,祁昶扶著他上了一架普通的馬車,拉車的馬卻還是那匹猐馬——因為高鴻身死,他留下的法器自然也成了無主之物,張氏兄弟收回了烏雲寶車,蕭明樓卻要了那匹馬。
上了馬車後,祁昶這才點破道:“她喜歡你。”
“嗯?”蕭明樓卷起車簾,從車內探出半邊身子,兩手搭在祁昶的肩上,將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的後背,下巴墊在祁昶的頸側,如一條柔軟的蛇攀附在祁昶身上一般,吐氣如蘭,“你說什麽?”
祁昶差點沒抓穩韁繩,渾身繃緊,壓低嗓音重複道:“她與張大郎親密,不過是父母之命,青梅竹馬的好感。而她亦同樣在意你的想法,生怕你不高興……”想了想,祁昶道,“她對你,有一種盲目的信任。”
其實何止是施月鶯,就連經常和他頂嘴的蘭兒,心虛氣短的趙三等人,甚至包括自己,哪個沒有在無形中被他的魅力所折服?
他一個人便能攪動許多人的心魂。
蕭明樓靜默片刻,已然什麽都知道。
祁昶緊握韁繩,骨節用力到凸起泛白,心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從蕭明樓口中聽到什麽樣的答案,卻仍自虐般地豎起耳朵,屏息聆聽。
然而,蕭明樓卻隻是懶懶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阿醜,你是不是又吃醋啦?”
蕭明樓的指腹出奇的柔軟,溫暖,將他的耳垂揉得通紅,好似要滴血一般。始作俑者見了祁昶泛紅的耳廓,還取笑了他好一陣。
祁昶被迫無奈地低喝一聲:“別鬧!”
見他真的惱了,蕭明樓這才放過他可憐的耳朵,用手撐著自己的腦袋,偏頭盯著祁昶布滿疤痕的麵容看,輕聲呢喃:“……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從前我也待他們一樣的好,可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喜歡可以為很多事情讓步,它如鏡花水月,一戳就破。”
祁昶眉頭一跳,聽出蕭明樓的語氣不似往常,他身先於腦,空出一手握住了蕭明樓的纖細的手腕,暖意頓時自兩人肌膚相觸的地方蔓延傳開。
“抱歉,若是我不小心提到了你的傷心事……”
蕭明樓卻搖搖頭,笑得安靜而釋然:“你瞧我的樣子像是傷心嗎,有那個工夫,還不如去鑽研吃喝玩樂與經營之道,要不然你當我們現下是去哪裏?”
祁昶還真不知他要去哪裏,目露疑惑。
蕭明樓笑容裏慢慢染上了狡黠與戲謔:“眼下咱們的客棧不是缺人手麽,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大量無處可歸的青壯男子等待收容。”
“……什麽地方?”祁昶心裏已經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端木斜的洞府啊,他家裏不是有百十來號男爐鼎嗎?常年被人采補,壽元無端驟減,這些人怎麽可能會心甘情願留下,而能成為爐鼎的人又必然是有一定修為的,送個外食絕對不在話下。”蕭明樓兩眼放光,手中仿佛已經有個算盤在劈裏啪啦地響,一如他越來越快的語速,“都說救命之恩湧泉相報,我們為這些爐鼎解決魔頭,也不要什麽湧泉,先給他們簽個十年長工契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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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昶:還真是個奸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