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祁昶嘴裏咬著個包子,坐在那張“禦用”八仙桌旁,聽蕭明樓與那趙掌櫃和別的客人閑聊瞎談,倒也了解了不少事。


  比方說,說書先生每三日來一回,待到晌午十分便走,錦鯉客棧隻收他的茶水錢,別的再不多收。不像別的客棧,不管是彈琴賣唱還是說書,都得給“場地費”,僦錢就抵得上說書人一大半的打賞了。


  按蕭明樓的說法,說書先生給店裏帶來了熱鬧,客人叫的茶水點心也比平時要多,他們掙這些錢也就足夠了,犯不著去斤斤計較那些租場子的錢,讓人費半天唇舌還撈不到好。


  何況這位先生說的故事他還挺喜歡聽的。


  祁昶再次肯定,蕭明樓是個不缺錢的主兒。


  而且行事頗有些大方。


  也就是說,讓他賣身換僦錢之事,蕭明樓說不定真是按照市價來算,又或者是另有他的一番道理。


  思及此,祁昶便朝蕭明樓看了過來:“蕭……少東家,我有話想和你說。”


  “少東家這三個字從你口中說出來,我還真有點不適應。就你這般表麵恭敬,實則誰也沒放在眼裏的性子,我看你私底下肯定不是這麽叫我的,省掉那些假惺惺的稱呼,你還是喚我明樓吧!”蕭明樓一語道破,眯著眼睛斜看過來,沾著糖粉的唇如紅菱般微微勾起,“我猜,你是想和我說,要將施姑娘送去她被托付的地方,可對?”


  祁昶微愕,隨後點了點頭:“正是。我雖……已經是你客棧的人,但你亦答應了施家小姐,等我將她送去張家,再回來給你當店小二。”


  他不是個多話的人,卻在對上蕭明樓那如秋水繾綣慵懶又多情的眸子時,忍不住又補了一句:“到時我一定會回來,你不必擔心毀約。”


  蕭明樓歪著頭,淺笑著朝他伸出手,朝他偎了過來。


  纖細柔白的手指比尋常人體溫要低,祁昶握在手中,眉頭便是一皺,若非感知他脈搏還好端端地在跳動,他恐怕以為蕭明樓是個重傷垂死之人了。


  “你的手怎麽這麽涼?”他看著蕭明樓朝他靠過來,一時也不知是該推開他,還是不推開的好,嗓音艱澀,“你不舒服?可要找個大夫過來?”


  “我天生如此,習慣便好了。”蕭明樓不甚在意地說,將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懶洋洋道,“你扶我起來,我有點使不上力。”


  “到底哪裏不舒服?”


  蕭明樓見他繃緊下頜,身體發僵,眼中卻又難掩擔憂,不由調皮一笑:“吃多了,有些積食,除此之外就再沒其他地方不舒服了。”他故意又貼近了祁昶兩分,玩笑般地說,“大夫就不必請了,不過你可以幫我揉揉肚子。”


  祁昶稍稍想象了下一個大男人幫另一個人大男人按摩肚子的畫麵,著實是有些辣眼睛,他不知該說什麽好,一張臉繃得愈發肅穆嚴厲,加上麵上數道疤痕交錯,讓人見了就想繞道走。


  偏偏蕭明樓卻敢扒著他的肩膀笑。


  “沒點正形!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好不要臉……”遠遠聽見有人小聲嘀咕,祁昶一偏頭,就看見果然是施月鶯的丫鬟蘭兒又有看不過眼的事了,隻不過這回倒不全是衝著祁昶來的,反倒是蕭明樓得了她的白眼更多。


  蕭明樓看見了也渾不在意,反而朝蘭兒勾了勾手:“方才阿醜說要護送你家小姐,不知你們打算何時啟程,可還缺些什麽?”


  他說得大方,神態語氣似乎已經將施月鶯的盤纏都包在身上了,倒讓顯得蘭兒過於小氣計較,不識好歹。她雖眼界短心眼小又嘴上不饒人,可此時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因此訥訥地望向蕭明樓,臉色漲紅。


  好在她家小姐就旁邊,施月鶯忙過來替她解圍,順道回答了蕭明樓的問題:“蕭公子,實不相瞞,我們除了一輛馬車之外,就隻有一些金銀細軟,也不知道能否用金銀換些靈石,更不知修真界的城池分布,我們隻知道要去地方乃晗城張家,可晗城所在方位卻是半點沒有頭緒,父親在世時也沒說過該如何去尋。”


  “這好辦,”蕭明樓打了個響指,“金銀你們就自己留著吧,我說過用阿醜換房資,還能找幾塊靈石給你們的,這些靈石夠你們一路走到晗城了。至於問路的事,回頭讓趙大給你們弄一份路觀圖回來便是。”


  趙大就是趙掌櫃的名字。


  祁昶注意到,當著外人的麵,蕭明樓叫趙掌櫃是直呼其名,但對他叫的卻是“阿醜”這個名字。


  祁昶並未將自己的名字告訴施月鶯主仆,施府之人皆以為他失憶後什麽都不記得,隻管他叫阿醜。施老爺雖待他不薄,可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祁昶,那並非他的歸所。待他償完施老爺的救命之恩後,終有一天是要離開施家的,因而也沒必要再與施家有更深的牽扯。


  此時蕭明樓仿佛與他心有靈犀,喚他阿醜,像是在幫他保守秘密。


  祁昶剛這麽一想,就見蕭明樓轉過頭來,單眼一眨,給他丟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祁昶心中失笑,蕭明樓果真什麽都知道。


  這邊廂兩人的眉眼官司還在繼續,那邊施月鶯卻根本沒注意到,而是有些躊躇道:“多謝蕭公子,隻是……我們似乎勞煩公子太多了。”


  “不妨事,這於我不過是舉手之勞。”蕭明樓從盤子裏揀了塊水晶梨花糕,遞到祁昶的唇邊,眼睛晶亮灼然地看著他,“這可好吃了,本店招牌,你嚐嚐?”


  祁昶僵坐原地,也看見施月鶯臉上不自在的神色,他抬起手,本欲推開蕭明樓,卻在觸及那冰涼手腕時,忽而改了主意,從他手中接過那塊梨花糕:“多謝,我自己來。”


  他趕忙將梨花糕扔進嘴裏,咀嚼幾下便吞了進去,壓根不敢細品,隻感覺到一股甜而不膩的滋味在口頰中擴散,舌尖生津。祁昶在吞下糕點後一抹嘴,接著方才的話茬道:“路觀圖什麽時候能到手,我想盡快將小姐送去晗城。”


  “牛嚼牡丹。”蕭明樓哼了聲,答道,“快的話今日傍晚就能弄到,明日你們就可啟程了。”


  “多謝。”


  祁昶與施月鶯一同開口,蕭明樓卻用那沾有糖霜的指尖點了點祁昶的唇:“你是我的人,和我說什麽謝。”鬧得祁昶的臉色更黑,施月鶯主仆的臉色更紅了。


  當日祁昶拒絕了蕭明樓在雨城附近逛逛的提議,整日待在客棧裏,不是喂馬便是坐下擦拭隨身的短劍。


  “你家小姐都趁著雨不大的時分到外麵轉轉去了,偏你跟一樁楞木頭似的,哪兒也不去,好沒意思。”


  蕭明樓在客棧後院尋到他,也不顧自己一身名貴的雲紋錦袍,撩開衣擺就在祁昶身側的石階坐下,托腮看他擦拭那把從不離身的短劍。


  祁昶連眼皮也未掀:“她已經不是我的小姐,而你是這裏的地頭蛇,你想逛街沒人會攔著。”


  “可我想帶你去呀,你不是頭一回來麽?”


  這話語氣又輕又軟,就像祁昶之前吃過的那塊水晶梨花糕,甜而不膩。


  這般撒嬌的情狀,卻不會讓蕭明樓顯得放蕩丶女氣,或許是因為他生得的確好看,而人總是對美好的事物更多幾分包容,又或許是因為他目光真摯,如赤子般純潔無垢,令人忍不住就信了他的話。


  祁昶注意到他語氣裏透著的笑意,冷冷地癱著一張臉。


  他又了解到蕭明樓的一個壞習慣,那便是調戲自己。


  祁昶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去理會他的話,繼續擦拭手中兵刃。


  蕭明樓又沒話找話地問他:“你擅用劍?為何用的不是長劍,而是兩尺短劍,這有什麽講究麽?”


  “……沒有,用著順手而已。”祁昶答完,才想起自己剛在心裏說了不理他,沒想到才過去片刻就打了自己的臉,臉色不由又黑了一分。


  “你生氣啦?是我哪句話惹到你了嗎?”蕭明樓伸出手,軟軟涼涼的指尖撫著他臉上縱橫交錯的傷疤,力道很輕,輕得教人發癢。


  祁昶快速而用力地抓住了那隻作亂的手,繃緊臉色:“我不喜歡有人動手動腳。”


  “如果我偏要呢?”


  就在電光火石間,蕭明樓動作快到幾乎肉眼幾乎無法捕捉,他沒被握住的那隻手猛地從祁昶手中奪過那把短劍,隨即就地一委身,纖瘦的身子在狹窄的空間裏靈巧旋轉,最後偃身橫躺,頭枕在祁昶的膝蓋上。


  他自下而上地抬眼看著祁昶笑,如同美人枕臥,投懷送抱。


  可隨即蕭明樓手舉著那把短劍,手使了個靈巧的勁,將劍尖指向了祁昶,輕輕地在祁昶胸口劃過,劍風便將衣帶割斷,露出肌肉精悍的胸膛。


  “是把好劍。”蕭明樓感慨著說完,察覺自己被禁錮的手已經被人放開。


  祁昶目光如刀地朝他看過來,單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那瞬間令他心髒鼓噪的不但是劍風帶來的危機感,還有對蕭明樓靈活優美的身形動作的感歎與讚賞。


  那令他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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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昶:這就是傳說中的下馬威嗎?

  蕭明樓:想多了,我隻是坐累了,想找個地方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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