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心
第227章 心
閃電接連劃過，隨後傳來滾滾雷聲。
清晰的光亮從落地窗邊傳來，雲層被映得發亮，一樓忽暗忽明。
季心然走上地毯，揪了下罩衫的領口。光線不足，卻也能看清屋內的樣子。
熟悉的身影躺在地毯上，躺在沙發和茶几中間，像是從沙發上滾落也毫不在意，繼續沉睡。
繚繞的酒氣散開在一樓大廳之中，毛毯掉了一半，地毯也浸濕了，礦泉水瓶被門口的風吹起，咕嚕嚕滾動。
這怎麼行，會著涼的。
季心然匆忙關上門，跑到茶几旁邊，簡單的動作已經先讓胸口灼燒了幾下，不得不停下來深喘幾秒。
「A先生，醒醒。」
季心然跪坐在地上，伸手想將詔時拉起，但平時力氣都不大，醉酒的人更似有千斤重量。
費了好大勁，也只讓詔時翻了個身，平躺過來。
「醒醒……我來看你了。」
季心然說著，不由自主地哽咽，也控制不住，顫抖著手將他額上緊貼汗水的碎發撥開。
眼前的詔時像是變了個人，從來沒見過的人。沒有氣勢，也不再有漫天的殺氣，散去了一切，像普通人一樣睡在這裡。
身上全是虛汗，混雜著酒精蒸發的氣息。好看的眉也微微聚攏，手在胃部揪緊，看得出他現在不是很舒服。
自己灌了那麼多酒……要是直接一醉不醒了怎麼辦。
正是因為擔心，才不顧一切，想過來看一看……哪怕為此穿越了整個城市的距離。
走走停停，心流的靈動穿行原來可以支撐這麼久，以前從來都不知道。
「求求你，醒過來……」季心然以膝蓋為支撐，奮力將倒著的詔時扶起來，但用力過猛有些眩暈，一不小心，帶著詔時跌倒在茶几上。
還好，後腦被撞了下的只有墊底的人。
咬緊牙關，還是有些吃痛。季心然微睜開眼，看著眼前的人。
即使顛簸起伏，詔時依然沒有醒過來，整個身體都靠向她，頭搭在她的肩膀上，只是喘息得加劇了些。
「A先生。」季心然喊了聲，聲音軟了下來。
冷淡的續命師。令人聞風喪膽的死神……一度恐懼、覺得那麼高遠、遙不可及的人……露出普通人般無防備的樣子時又這麼讓人心疼。
阿來曾經說過，他曾經抱起昏睡的她走到總部里，誰也攔不住。或許吧。
也在山崖底部見過他生硬推開的樣子，之前發生了什麼，毫無印象。
在他眼裡，她可能只是個會走路的箱子。移動不了，不得不搬。
總是在朦朧中看著詔時，今天……終於輪到她好好感受一次了。在有意識的情況下，離詔時這麼近是什麼感覺。
「A先生，你確定不會醒……對不對。」季心然聲音很軟，身體卻無比僵硬，尤其是雙手，試探著想要觸碰詔時的背，像是要試探著伸入熔岩。
詔時醉得很深。散亂的頭髮貼在她的脖子上，像是只有這一刻真正卸下了防備，在愛人身邊睡得很平穩。
「你要答應我……就算醒過來……也不許殺了我。」
季心然說著，依靠著單方面的承諾，終於將手落了下去。
好暖。春風一樣溫暖，詔時身上暖暖的，將夜雨的寒冷輕易驅散。
只為這一刻，穿越一個城市也值得了。
「阿時。」
反正也不會輕易醒來的，季心然小聲呼喚著，同樣將頭搭在他的肩上。
明明這麼暖的，為什麼會有風雨吹進眼睛呢。
不要這樣。要保持形象，保持完美。這是生命中首次主動伸出手……擁抱一個男人啊。
不要在以後偷偷想起時，想到的全是滿眼的淚。
「阿時……」
不知道這一刻還能持續多久，私心一旦產生，就馬上膨脹起來，變得更加貪婪。
好想鑽到他的懷中，體會下被完全保護起來的感覺。那一定是整個世界墜落都會有他扛著的安心感。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等莫紫情醒來……再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了。
誤會解開，錯誤糾正，世界復原……再也不可能容下第三個人在中間插足。他們的世界本也不需要這樣的第三個人。
「我不管。讓我任性一次……好嗎。」
離我遠點，我不想看到你。母親曾經這麼說。
離我家遠點，你這野種，憑什麼住到我家來！小嬸曾經將她揪著耳朵拖出去。
離我遠點。你不是我的任何人。詔時也一樣淡漠，甚至讓她去主動送死。
可詔時不一樣。
「我不走。我是你的戀人。」
季心然露出微笑，將他的身體稍微推開了些，順勢將臉貼在他的胸前。
溫熱的氣息卷著酒氣包裹了全世界，封閉了感知，只剩下一望無際的黑暗，加速的心跳聲。
此生圓滿，再無遺憾。
還沉浸在這封閉起來的溫柔中，手腕忽然被人扣住了。
瞬間像一根箭從頭刺到腳，再想逃脫已經來不及。
詔時的身體依然很沉，被酒精所麻痹，但手卻一如既往地有力，扣著她的手腕，幾乎能感到血液在受阻前行。
詔時醒了？
季心然一動都不敢動，躲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冷汗將衣服都穿透了。
耳邊傳來模糊的音節，兩個字。從來沒聽過詔時用這種含糊的聲音說話，印象中的詔時一直那麼利落乾脆，簡潔地發號施令。
音節重複了一遍，季心然才穩了下心神，仔細聆聽。
「情兒。」
他念的應該是這兩個字。
「我不是……」本能地說出，季心然卻張了下嘴，說不出後面的話。
「只說一次，抱歉。」詔時喘息中也全是刺激的酒氣，順勢擁抱過來，將她摟得很緊。
黑暗的世界忽然令人窒息。
「我不是情兒。」季心然只說了一句，就快要沒有力氣反抗，天黑了，黑得比想象中來得更早。
「我是季心然，小然。」季心然將他的襯衫揪緊，像是報復一樣揪出了褶皺，「你不能這樣……太耍賴了。」
「聽我說。」詔時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但隔著千山萬水，卻能聽見他低沉的笑。
「沒能保護好你……是我的錯。我以為藏起一切，你能過得更好。」
「你就只知道自說自話。自大狂。」季心然眼睛濕潤了，偷偷按著某個珍藏已久的按鈕。
一直沒時間傳送出去，帶在身上，卻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抱歉。我也一樣，難以面對。」
「我也一樣。」季心然跟他錯開頻道，輕聲應答。
「你說死神是怪物。沒錯，我就是怪物，所以更無法面對。在思考怎麼才能告訴你，用完美的方式……可惜，沒能找到。」
「你還記得嗎，A先生。」季心然也學會了和他一樣，自顧自說話，反正他也只沉浸在他的思緒里，「你告訴我人不分好壞，只看私心。你錯了，你是壞人，專門做過分事情的壞人。」
「我不能讓你生活在恐懼里。男友是死神，殺人犯。」
「還是騙子，大灰狼。」季心然倚在他的懷中，從未有過的自由，甚至敢用他的襯衫擦拭眼淚，「再問我一次，我不會再告訴你喜歡死神了。我討厭他。」
「三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你要背叛……現在終於知道了。」
「你要感謝小然。放學回去以後，把『感謝小然』這幾個字抄一百遍交上來。」季心然擦了下眼睛，這手絹用得特別值，「你要好好感謝這個從沒出現在你生命里，卻送給你完美結局的人。」
「但錯過就是錯過。到此為止，回不去了。」
「不用急著下結論，好好睡一覺，清醒過來……」
季心然用盡全力，將詔時推開，拖著他向沙發爬過去。
尚存一些意識的詔時要配合得多，這次總算順從躺回了沙發上，只是依然抓著她的手不放，另一隻手還在胡亂抓著地上的礦泉水瓶。
「放開我……好嗎。不然要怎麼去給你取水？」
季心然安撫了他好幾句，才成功令他鬆開了手，趁機鑽入廚房去燒水。
好險，差點被他認出是誰。
季心然收了藏在身上的東西，看著水花翻騰，借水龍頭的流水洗了洗眼睛。
用兩隻水杯來回翻轉了幾次，又等了好久，才等到一杯水從熱到溫，等她再拿著這杯水回來時沙發上的人似乎又已經睡著了。
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了。窗外又一道閃電，手中杯子一顫。
季心然靠近沙發，但依然痴痴地轉頭望向外面。凌晨之前恰是天空最陰暗的時刻，電閃雷鳴，也是最害怕的天氣。
「給你。」季心然轉回頭，將水杯遞了過去，苦笑著催促，「快一點，我要趕不回去了……」
沙發上的人微微睜了下眼，但很快又被不可控力催動，閉合回去。
「喂我。」
雖然意識不清，但卻依然臉皮很厚，還能這樣發號施令。
和情兒之間的相處……是這樣的嗎。
季心然端起杯子湊到他嘴邊，第一次借著不清不楚的光線，看著他像是渴了很久一樣，將水飲盡。
「別走。在這呆著。」
想起身，又被拉拽回去，跌坐在沙發邊。
本已經做了超越想象的難熬動作，又被鎖在這裡，季心然像是快要迷失在窗外的暴雨之中了。
「我去還水杯……」
好不容易找了個理由，也顯得如此蒼白。
「在我身邊。不要走。」
詔時閉著眼，但聲音卻比之前聽起來沉穩了些，不知是不是喝了些溫水，有所好轉。
幾次嘗試都失敗了，只能任由手腕被他攥著，呆坐在這一片黑暗中。
「……嗯。我不走。」
聽到這句機械的承諾，詔時才稍微放心了些，許久過去都再無聲息。
他一定是又睡著了。季心然轉頭看著他，用能做到的最輕的動作將他的手指一點點掰開，而熟睡的人似乎也毫無察覺。
他深信著。說了不走，所以睡得安心。
……要有多深的感情，才能有這樣的羈絆。
「我不走。你的情兒一直在這裡……在樓上休息。有事的話就叫她吧……」
季心然輕輕放下水杯，收了地上的空瓶，將散落的毛毯給他蓋好，才躡手躡腳走到門口。
打開門，又將迎來冷風冷雨。這一步遲遲沒有走下去。
「A先生。阿時。」
輕聲念著身後人的名字，季心然回頭，瞬間眼前一片模糊。
「我以為……和你經歷得夠多了，以為有很多事，是平常人一輩子接觸不到的傳奇……」
無月之夜的第一次會面。和劉慈的較量。為他赴險，闖入夜未央；跟隨他一起進入莊園，看著夜空中禮花閃亮，看他闖入驚心的局。
通江大廈的回憶也好，在荒山底被他救起也好……足夠了。這些回憶足可以珍藏起來，找個時間，得意地慢慢數了。
說好了，足夠了的。
「為什麼……這麼不甘心，這麼貪心呢。總還幻想著更多……」
幻想著能繼續走下去。心愿和之前相比一點都沒有變化，只是有了特定的人，不再是誰都可以。
路很遠，雨很大。只想牽著他的手，和他一起慢慢走，堅定地走下去。
「但不會了。我會小心……不會了。」季心然擦了下眼睛，「都怪你……懲罰的時候非要加上『戀人』二字。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戀人……」
怎麼會有連手都碰不到、連懷抱都不能分享的戀人……但今晚做到了。
「我走了，也從沒來過。」季心然看了下天色，已經不能再拖了，還要趁天亮前趕回林鳥，所以只依依不捨，看了詔時最後一眼。
「謝謝你。我……」
有句話瞬間衝上心頭，卻終究百轉千回，沒能說出。
簡單的四個字，在這麼特殊的分別時刻……依然沒能說出。
「……照顧好自己，別再喝多了。」
簡直像是逃出來一樣。
季心然跑了幾步，站在庭院中喘息，雨連成網，冰涼刻骨，讓人無法好好呼吸。
比雨水更冷的是失敗感。失落和挫敗感在心中反覆糾纏，揮之不去。
最後一句話……像什麼啊。不痛不癢，連告別都算不上。
作為有紀念意義的一個晚上，可能也是記憶里最後一個溫情的晚上……這樣的收場簡直太失敗了。
季心然走出庭院，向湖邊走去，並且有些渾噩，甚至臉上的冰冷都感受不到，而是有些發燒。
乾脆一頭扎進去算了。什麼也不用考慮，清澈的湖底……
「你要去哪裡。」
身後忽然傳來雨水般清冷的聲音。
「……嗯？」
季心然確認還沒反應過來，還在想著記憶是不是哪裡出現了問題，機械地向前邁動腳步。
「我問你要去哪裡？」
不是幻覺，是真實存在的聲音。
只是，這不可能……
季心然轉了下頭，身後的人影幾乎在瞬間掠過，將她拖出水域之外。這時季心然才發現，剛才的水已經沒過了腳踝。
差一點迷迷糊糊，真的跟著踏入湖水裡去。
「A先生……？」
和這相比，更可怕的莫過於現在的這一幕，本該在沙發上睡著的人忽然出現站在身後，詐屍一般。
和剛才一樣抓著她的手腕，只是這次，兩個人同時出現在這雨簾之中，共同看著雲間劃過的青藍閃電。
「你……」
「我不攔著，你要去自殺？」
「不是……」
季心然大腦一片混亂，甚至無法好好組織一下語言，只凝望著身後的人。夜雨沖刷，他比夜雨還要清幽。
「你違反我的命令？」詔時淡淡笑了下，「忘記承諾了，是嗎。」
這人……是怎麼醒得這麼快的？
命令。剛才那句「別走」，難道是……
「對你說的。」詔時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將她又向身邊拽了一步，「不然你以為是對誰？」
「我……」
季心然目瞪口呆，已經徹底分不清剛才的詔時從哪一句開始就是清醒狀態了。
「你聽到了多少？門口那些……」
「你那些廢話都聽到了。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詔時笑得很詭異，「以為喝多的人就沒有聽力，未免太小看林鳥的人。」
季心然呆站著，任涼水從天而降，從內到外地沖刷。
「你太單純，太容易上鉤了。」詔時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
「你……不會……都是在演戲……」
季心然徹底慌亂，心臟不受抑制地顫抖，全身都跟著發抖。
「你說呢，小管家。不，或者應該叫你小『戀人』？」詔時戲謔一句，將她的手腕慢慢提到上空，語音蛇一樣遊走。
「判斷的機會交給你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演戲，接下來又要做什麼？答錯了別怪我懲罰，而且是迄今為止最嚴厲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