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腳步
“我活過幾十年,明白得很,人嘛,隻看自己沒得到的,然後總是忽視自己已經擁有的。”外婆忽然深沉起來。
“呃……”夏蔚藍努力去理解外婆說的話,沒什麽代入感,“聽不懂,我記得您讓我跟我媽傳話,我那時候就已經跟我媽說了,可是我媽好像沒什麽反應,要不你再說具體點?”
外婆麵對追問,有些小無奈,但很明顯,外婆十分樂意講起往事。
夏蔚藍的外婆,叫劉娟,劉娟的爹媽一輩子務農,生活隻能維持個溫飽,性格倔強的劉娟,從小到大沒少惹事,別人家孩子嘴裏說一句不幹淨的,劉娟就要“教育”別人,“教育”過頭了,免不了一方掛彩。
如果掛彩的是劉娟,回家還要再挨打,如果掛彩的是別人,別人家大人就要上門算賬,每次算賬,家裏都要賠點財物,這讓本就生活貧困的一家子,更加生活拮據,為此,劉娟挨的打就更加凶狠。
劉娟長大後,跟村裏的男青年李援朝結了婚,成家後,兩口子一起到城裏打工,農村人免不了受城裏人欺負,劉娟那倔脾氣,挨欺負肯定要欺負回去,一次兩次、三次……結果就出了事。
那年,劉娟的閨女李蓮7歲,劉娟兩口子在外麵,遇到了本就互相看不順眼的人:張強。張強總是占李援朝便宜,帶李援朝打工,工錢要先自己拿,抽出一部分後,才把工錢給李援朝,時間長了,李援朝知道了真相,又不敢得罪張強,隻好委屈巴巴地跟媳婦訴苦。
劉娟一聽,哪能就這麽算了,帶著李援朝就去找張強,倆人往單位趕去,在單位附近的路邊,就看到張強意氣風發的樣子,在跟旁人嘮嗑。
劉娟上去劈頭蓋臉就罵,不知不覺,兩個人就對罵起來,劉娟到處找能抄起來的家夥,張強一看劉娟要動粗,也從自己摩托上拿出了車鎖。
李援朝一看,場麵有點控製不住,趕忙上去攔著兩個人,結果張強用力一把將李援朝推開,李援朝被推到的馬路上,好巧不巧,一輛車開過來,刹車不及,李援朝就被撞飛到幾米遠的馬路中央。
張強看到這場麵,趕忙騎上摩托,跑了。
那司機一看撞了人,也趕忙倒車,繞開加速駛離。
劉娟隻顧著驚聲尖叫、衝到李援朝旁邊,也不反應過來要記車牌號什麽的,隻哭天搶地求附近路過的人幫忙打120。
李援朝在去醫院的路上,就已經沒了,臨走前,李援朝的遺言是:好好帶閨女,別學了你的暴脾氣,吃虧。
後來,劉娟就收起了自己的脾氣,凡事都淡定麵對,因為在心裏,是自己害死了自己那口子。
家裏的頂梁柱倒了,生活很快就陷入捉襟見肘的境地,劉娟必須好好養閨女,無暇去為自己男人討公道,張強早就跑得沒了影兒,她隻希望某一天,能聽到肇事司機和張強被抓住的消息。
每天在外麵累死累活幹活賺錢,回到家已經筋疲力盡了,每天一日三餐,一頓沒落下過,每天的幹活時間長,時間一長,跟閨女的話就越來越少,也沒太多時間和精力花在閨女身上,因為心裏知道,保證母女倆有吃有穿,能供閨女讀成書,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閨女最初的心結,就是那次體育比賽,閨女跟劉娟說這事時,劉娟滿腦子發愁的,是廠裏效益不好,工資已經兩個月沒發,積蓄也不多了,能在閨女麵前不爆發,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忍耐力。
在外找零活時,偶然去了閨女學校附近,劉娟還記得閨女說過比賽的事情,便順道去問了比賽時間,就算沒時間去看,閨女參加比賽,也得想法子弄點好菜獎勵閨女。
閨女比賽那天,廠裏工人已經集體罷工了好幾天,劉娟不想浪費時間,隻想多賺點錢,別人罷工,自己就出去拾點零活,這天,劉娟在人力集市一早上,也沒找到自己能幹的活,心想下午閨女比賽,去看看吧。
到學校時,比賽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劉娟邊走向觀眾席,邊看向跑道,誰知看到的一幕,就是女兒摔倒的一幕。
知道女兒要強脾氣倔,如果女兒知道這一幕被自己看到,會覺得傷自尊的。
劉娟快步離開了學校,去菜市場買菜,荷包裏隻有零錢,一番清點,再看看雞腿的價格,剛好能買六個雞腿,剩下的還能再買點素菜。
回到家,劉娟細心將幾道菜做得精致美味,等待閨女放學回家。
不多會兒,閨女回來了,劉娟刻意不提學校的事情,看到女兒開始吃雞腿後,便放心了,一心去思考生計的事情,廠裏再不發工資,兩母女就得挨餓了,也不能幹等著,得做兩手準備才行。
第二天,到處找活幹的劉娟,終於找到了活:幫市場裏的攤主跑腿送貨,主要是將貨送到附近的酒店。不光要送貨,裝車卸貨都要幹,一趟下來能掙個20-30,勤快一點多合作幾個攤主,一天能掙個百來二百。
剛轉行做送貨的劉娟,一門心思撲在送貨上,這個時候,劉娟接到學校的電話,老師說:李蓮毆打同學。
生活無著的當口,閨女居然還在學校惹事,劉娟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去學校的路上,劉娟接到攤主說有貨要送的電話,劉娟怕主顧找了別人,便一口應承道:馬上就到!
在學校,老師說的話,劉娟根本一句沒聽進去,隻知道閨女打人了,終於等老師說完,劉娟便匆忙道歉,說軟話,隻求能趕緊到主顧那,因為馬上,連下頓飯都沒得吃了,本來能吃幾天的錢,昨天都買了雞腿。
送貨這活,一般都是男人幹,劉娟勤勞的一麵口口相傳,漸漸地,送貨生意也越來越忙碌,越忙,劉娟就越有安全感,每每回到家,已經累得筋疲力盡,做好飯,隨意吃點兒,劉娟一碰到床就累得睡死過去。
時間煎熬,但也過得飛快,轉眼間,劉娟已經幫市場送了兩年的貨,要不是閨女提出高中要住校,劉娟也沒意識到,女兒已經初中畢業了。
忙碌的日子日複一日,以往用來壓抑直性子的意誌力,也被勞累忙碌消磨殆盡,整日都覺得煩躁。
在外耐著性子對別人努力微笑,在家裏,就控製不住那份煩躁,明明奔波都是為了閨女,勞累像灰塵,日積月累,厚厚地將內心覆蓋。
一直住校的閨女忽然回家了,累了一天,沒辦法再有好脾氣,叫閨女搞一下衛生,閨女居然說自己病了,第一反應就是破口大罵,內心都對自己的第一反應感到驚訝,看到閨女皮膚潰爛,腦子裏隻有一片空白。
閨女說自己全班第一,反應了好幾天才反應過來,全班第一,說明閨女成績好,對此,心裏卻僅僅是多了一絲平淡的安慰。
閨女上大學了,卻選了幾千裏之外的大學,劉娟這才意識到,自己跟閨女的距離,越來越遠。
可那又怎麽樣,閨女讀大學,還得繼續供,無暇胡思亂想,為了閨女畢業後能留在城裏,更得多賺點錢。
奔著這個念頭,拉貨的三輪車,總是將貨裝得比人還高。
那天,又是滿滿的一車貨,要送到指定的餐館、飯店,光是貨就裝了兩米多高,這對劉娟來說,早已習以為常,所以事故才如此猝不及防。
搶黃燈的小汽車,加速衝上路口,搶綠燈的劉娟已駛過斑馬線,雙方視線中出現對方時,早已躲閃不及,一聲巨響劃破長空。
劉娟清晰地聽見自己的骨頭盡數粉碎的聲音,內髒感受到窒息的擠壓、在腹腔爆裂,一秒仿佛被無限拉長,周遭瞬間安靜下來,劉娟隻能瞪大眼睛,我要死了——腦海裏隻有這樣一句話在回蕩。
昏迷中的劉娟,雖然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但意識卻無比清醒,意識在記憶的長河中回顧,努力尋找著重要的、又被輕易拋棄的東西,找尋好久,都無法讓自己有清醒的感覺。
直到有關女兒的記憶單獨浮現,意識仿佛被賦予了痛覺,與閨女相關的一切記憶,反複循環播放,每一次播放,自己就如被針紮般疼,紮得自己拚命掙紮,卻無濟於事。
閨女怎麽辦?
劉娟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兩個弟弟在談論事故的事情,肇事司機逃逸,兩個弟弟能拿來給自己交治療費用的錢已經用光,要動用劉娟的存款了。
劉娟掙紮,想阻止他們這樣做,存款要留給閨女。劉娟心知肚明,自己沒有存活的希望了,隻想硬撐著,最後看一眼閨女。
閨女終於來了,昏昏欲睡中硬撐著不給自己睡過去的劉娟,仿佛徹底放鬆了般,不再硬撐,直到耳旁傳來機器的直線鳴笛。
……
“孫女!”故事早已講完,夏蔚藍卻仍在發愣。
“啊?”夏蔚藍像剛醒般,下意識叫了一聲。
“講完了。”劉娟臉上掛著淡淡笑意。
“哦,”夏蔚藍忽然想到了什麽,匆忙轉身要走,出門前又匆匆轉過身,朝劉娟說道,“一會兒見,在那裏。”
夏蔚藍想到,爸媽今天是回來給外婆掃墓的,速度快一點,還能在外婆的墓碑前,為外婆做最後的傳達。
“孫女!等下!”劉娟阻攔道。
“怎麽了?”夏蔚藍停住匆忙離去的腳步。
“孫女,見到你,我更舍不得走了,可是留下沒有用,我知道我該走了。”劉娟苦笑著,滿臉不舍,“幫我跟你媽媽說一聲,就說,她剛才問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每一天。”
劉娟話音剛落,不等夏蔚藍從迷糊中反應過來,劉娟便漸漸淡化,直至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