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破碎與新生 (2)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人在暮年,體力漸衰,難免懷念少年歲月,尤其在病榻前,更容易有幻覺。
平生,朱先生在旁人眼裏,少年有才,仕途平順,有三兒一女,個個爭氣。
然而,在大兒子博遠大婚的吉日,一輩子兢兢業業,嫉惡如仇,深諳明哲保身的他卻迎來最大噩耗:
兩個兒子一死一傷的沉重打擊,以及幕後隱藏的真凶勢力,將畢生的奮鬥成果瞬間灰飛煙滅。
他的上唇輕微地顫抖著,聲音小得如穿門而過的風。
在這個淒然的黃昏,他在一連串的夢境裏反複地撞見一些年輕時的片段。
那個女人,那個孩子,已經許多年與他無關了……
可是,夢裏怎麽又生出令人窒息的想念來-——
“我是過客,是過客,她不屬於我.……”
下午五點半,他掙紮著在醫院醒來,那些夢裏浮現的往事,一樁樁,斷斷續續地,如屋簷下晴天的融雪,點點滴滴打在心上。
此時,病房裏,隻有他和女兒。
之前秦鋒送朱先生來了以後,身無分文,還沒法看病。
幸虧不久啟江和涓涓,行遠,朱太太一塊趕來,把住院辦好。
行遠見他身上的衣服是酒店的員工服,還慷慨地打賞了五塊銀元,算是對父親送醫及時的酬勞。
啟江也隨即拿了幾張鈔票,對他簡直是謝了又謝。
助人為樂本來就不收錢,但他們太堅決,涓涓也不來解釋,隻趴在父親床頭哭哭啼啼,這令秦鋒好生尷尬。
也不想解釋什麽,先把錢收了,趁著啟江和行遠去辦事,又悄悄把錢塞到朱涓涓掛在牆上的皮包裏,這才放心地走了。
朱涓涓陪在父親身邊,見他半坐著倚靠枕頭,麵色蒼白,呼吸微弱,而雙目卻是有幾絲神采在浮現。
“爸爸-——”
她體貼地替父親整理了一下被褥,“大夫和我講了,您休息半月就可以回家休養。我明早同學校請假,天天來照顧您。”
朱先生搖了搖頭,抬手捂住胸口,用力地咳嗽,話都說不出來。
涓涓看到父親的臉色比之前更差,而眼神裏卻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她望了望門口,輕聲問:“爸爸,我去喊護士過來,待會就給您服藥,好麽?”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靜。
此時,啟江開車帶著行遠與朱太太早已去認過事故現場的屍體,這會正安排一家上下搭靈棚,置辦葬禮必需品,急急忙忙處理二兒子定遠的後事。
按照幕後策劃者的計策,很可能是要上演一石三鳥的悲劇。
行遠多虧半路上見到克麗絲,開了小差,僥幸提前下車,撿回一條命,避免了和二哥定遠一樣先被槍擊身亡再被汽油連車帶人燒毀的悲慘下場。
朱先生從夢境中回來,想起眼前一家人陰陽兩隔的境況,心中撕裂般疼痛,一口氣咳出了好幾行眼淚。
有些話,再不說,很可能就沒有機會說了。
而小女兒朱涓涓是他多年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信任的傾訴者-——
似乎是攢了好一會的力氣,他喘著氣,用力拉住女兒放在床頭的手:
“涓涓,你一直知道.……啟瀾的下落,隻是.……不敢……說與我聽,是不是……”
她感到手背和手心,被父親冰涼的手握得很緊。
“爸爸,他還平安,也比中秋那時候長高了好些。有工作,能養活自己。”
朱涓涓依然不敢把啟瀾的情況詳細一一道來,她怕隔牆有耳。
不想父親忽然略略加大了聲音,繼續問:
“哦……那他住哪兒?安全嗎?”
“嗯,”她點點頭,“病房不是家裏,我們不說這個好嗎?”
父親沒有再說話,卻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幾滴熱淚流淌下來,如雨點打在手背上。
涓涓看到他的嘴角滲出一股鮮血,急忙騰出另一隻手去拿手帕擦。
血把手帕染出幾團鮮紅,驚得她的身子如同落進了冰窖——
“爸爸,您堅持住,我馬上喊護士!”
“我……隻想見見小瀾.……”
朱先生望著女兒,淚水再次湧出,“我有好多話……要他來.……”
涓涓的意識一片混亂,她永遠都記不起從病房到手術室那段路,是怎樣一步一摔地走過的。
直到博遠的手術結束,雙腿摔得烏青的她終於等到了走在兩位洋大夫身後的章文軒。
“大夫,我大哥他還好麽?”
“不那麽好,明天還有一場手術,今晚隻是取了一顆子彈,還留著四顆。”
章文軒見她神色憔悴,不忍心告訴她,博遠的手術不徹底,血沒成功止住,隨時都可能因大出血而死的殘酷事實。
“章醫生,我爸爸想見小瀾,請您幫忙,告訴我他在哪裏。”
章文軒的好,啟瀾和涓涓說過;而涓涓如姐姐一般的關懷,啟瀾也告訴過這位正直的兄長。
但他也清楚,啟瀾的境況是危險的,因而不敢貿然同意。
“我去看看你爸爸的情況,如果不太好,晚上可能要打針。”
涓涓腳步混亂地跟著他回到父親的病房。
此時,朱先生蜷在床上,雪白的被子蓋著頭,似乎已經睡著。
章文軒心裏一緊,快步走到床前,輕聲喊:
“朱先生,您醒醒,我來查房了!”
朱先生聽到喊聲,動了動,把被角拉下來,卻怎麽也無法撐著雙手坐起來。
涓涓正要去扶他,卻聽文軒說:“就這樣側躺吧,對心髒好。”
朱先生望著女兒,眼裏又有了點希望,“小瀾能來了?”
章文軒聽得心酸,想起自己已經過世的父親,不免沉重地歎口氣。
他舉目環視四下,確定沒有人在近距離偷聽,走近一步,湊近朱先生的耳朵低聲道:“馬上。”
接著他快步走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把顧啟瀾領了過來。
啟瀾原以為隻是普通的探病,想起朱涓涓對自己的好,他進來就懂事地把窗簾拉上,怕病人吹風受涼。
朱先生看到一個挺拔的少年來到床前,曉得是誰來了。
那眉眼,和他媽媽是一模一樣的。
於是不顧心髒難受,邊喘氣邊用盡力氣掙紮著說道:“小瀾.……你好……”
啟瀾見他情緒變得十分激動,出於禮貌和對長輩的尊敬,連忙半跪到床前握住他的手。
朱先生把啟瀾的手也用力地握著,不肯放手,看得朱涓涓好生納悶。
啟瀾也很驚訝,想開口和這位素未見過的先生說幾句,卻生生地卡在了稱呼上:
他忽然發現,與對方說話竟然成了世上最難的一件事:在這樣的情景裏,真心想不出該如何稱呼朱先生才妥當:看相貌,好像是比顧先生要年輕一些,但朱家最小的女兒涓涓也比自己大了8歲了。
而朱先生似乎並不計較啟瀾不說話,攢了很大力氣,自己拚命地說起來了:
“孩子.……我書房裏有你媽媽……的東西.……”
他抬眼望了望女兒,“善待.……小瀾,親如姐弟。”
他把最後一句話完整地說完,頭忽然往後一仰,身子就倒在了床邊。
啟瀾感覺他的手有一絲絲的溫熱,然後,又冷如冰。
“爸爸!爸爸!”
朱涓涓雙膝跪地,放聲大哭。
啟瀾被哭聲震得身心俱痛,恍惚間,他的眼淚也簌簌落下,挨著朱涓涓伏在床前喊道:
“伯伯!我早該來看您的.……”
章文軒衝過來,用盡力氣做了一場無力回天的搶救。
從醫的年限不算很長,也見慣了生死。
然而,朱先生的溘然離去令章文軒措手不及。
心髒病不算很嚴重,但在一天之內情緒波動極其大,對朱先生的打擊是致命的。
作為旁觀者,文軒看到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朱先生臨走時,握著啟瀾的手依然沒有鬆開。
而當啟瀾喊他的時候,那雙含淚的眼睛終究緩緩地合上,似乎是完成了一樁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