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午休到未時,一行人才離開。馬車從岳陽樓經過,一樓大堂又是人山人海,張老太爺叫停了馬車,讓他的小廝和侍衛進去走了一圈,也就半刻鐘的樣子,二人回來,分別說起在樓里看見的人。
張老太爺提的著重觀察的三人當中,余秋不在,曹錦和彭皓都在其間,其他好些人也在,除了上午那些公子哥,又有不少官員家的公子哥在樓里與學子們高談闊論。
不,下午這些人的分量不輕,不再是紈絝子弟,而是好些正準備參加這一次春闈的舉人學子,有高官家的天之驕子,也有大儒的關門弟子。
張老太爺眯著眼思考著,馬車內安靜無聲,似乎馬車外的喧鬧都不能影響它的寂靜。
半響,賈赦才問道:「岳父,可是要進岳陽樓?」
張老太爺搖頭,然後道:「走吧,做正事要緊。」反正天下學子的事情,最著急的也不是他,反正鬥成烏雞眼的也不是他的兒子,該著急的有某某些人,該生氣的是皇上。
余秋三個學子都是近郊的人,住在何處,賈赦都已經查實,家中有何人,也都一清二楚。
三個學子家世當中,余秋最差,只有一個生病的母親,他既要讀書又要照顧母親,扛起家庭的重擔,頗為艱辛。
曹錦家裡算是頗有餘財,父母兄弟姐妹全都供給他一人,他從不因錢財而煩惱。
彭皓家裡只有父母,姐姐已經出嫁,家庭人口簡單,只是他生性嚴謹,較為沉穩內斂,當然他現在還年輕,掩飾情緒的功力還不夠。
三人中,張老太爺對余秋這個人觀感最好,曹錦次之,彭皓最後。
馬車晃晃悠悠來到靠近城門東城門的一條街,余家就在這條街上,不過這裡幾乎算是貧民窟,倒是不髒亂,房屋建築等頗為蕭條就是。
這條街行人很少,原住戶都在各自門前做事。
馬車在這條街街口停了下來,賈赦一行人便步行,張老太爺牽著外孫,侍衛和小廝走在左前方,時刻警惕著未知的危險,賈赦賈政跟在老太爺身後三步遠。
這條街很久沒有見過大人物了,街坊鄰居都怯怯地伸長了脖子瞧一瞧。
賈赦的小廝提醒,前方一百尺左右,正在擇菜的婦人便是余秋之母。或許是因為病痛,婦人臉色蠟黃,身形消瘦,眉宇間含著一層揮散不去的憂愁。
賈赦還以為岳父會直接走到婦人面前找個借口,比如借碗水之類的,直接與婦人攀個交情。卻不想,張老太爺來到了鄰居處,那個抽旱煙的老人面前,這老人家裡算是這條街比較富裕之家,有廂房有院子,余家的房子應該是隔段出來的。
直到張老太爺與老人攀談起來,賈赦頓時懊惱,其實這些事情應該他跑前跑后的。
張老太爺說話很樸實,老人對他有一定戒心,張老太爺也沒在意,目光掃視了一眼賈赦和賈政,身邊帶著外孫,說道:「老人家有所不知,我這兒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這麼大年紀了,一事無成,我這做父親的心焦,不得已抽時間帶他各處走一走,見見民生,也好改掉他那些臭毛病。孫子眼看也這麼大了,可不能再像他父親那樣,哎,說來說去都是天下父母心。」
與老人攀談,最好的入口便是子女,老人家頓時也感同身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說誰家子孫孝順,誰家是不孝子孫,老人家眼色有些黯然,欷歔說道:「我這一生,生有三子,可惜只得老大孝順,老二老三巴不得從我身上刮下最後一層骨血,說起來也是年輕時候造的孽,太嬌慣老二老三,這不報應來了。」
不過老人家很想得通,「不過也罷,他們已成家立業,以後再不用我操心,過得好與不好,都不關我這一腳踏進棺材里的人的事情了,嘿嘿,我把那兩個不孝子趕出家門了,他們再來鬧騰,我就去衙門請官老爺幫我立斷絕書,他們怕了,現在不敢來了。」
張老太爺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老哥有魄力,我家這孩子還好,不成才,就還有幾分孝順,我也這麼大把年紀了,總要在死前為他們多考慮考慮,才能徹底閉眼。」
賈赦一臉羞愧,雖然岳父在胡編亂造,幾乎是三分真七分假,不過賈赦還是覺得慚愧,不論是岳父還是母親,都上了年紀了,卻因為他一再操心,他這人確實無能。
說著說著,張老太爺感慨:「其實有錢了不一定幸福,金錢買不來真摯的感情,不論是父子之情、夫妻之情。」
老人家也是感慨,「是啊,我家有兩個不孝子,恨不得從未生養過他們,不過說來說去還都是自己不會教養的原因。余家侄媳婦算是命好,命也不好。」老人家看向那擇菜的婦人,「命好在她男人對她好,兒子對她孝順。命不好在男人出了事故身亡了,她一個婦道人家艱辛撫養兒子長大,又累得百病纏身,幸好那余家小子孝順,又有幾分才能,等兒子出人頭地,她也算是苦盡甘來。」
老人家口吻滿是羨慕,張老太爺跟著附和,大家在老人家這裡飲水短暫休整,正打算離開,前往下一個地方。
余秋的身影出現在街道口,很快就回到家。因為他是從這條街的另一端走過來的,所以余秋先是回了家,幫助母親擇菜,讓母親坐在門口休息,他再是端了一碗水出來,「娘,大夫說你不能累著,別長久地做一個動作,彎腰太久,你這身子也會容易疲累。」
婦人捶打了一下腰和腿,接過兒子的水,少少喝了一口,笑道:「我沒事,秋兒別總是擔心。今日你不是說要和同窗聚會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余秋溫和笑道:「上午已經見過了,下午便沒去,人太多也沒什麼意義,我剛在書鋪抄了一會書,擔心母親,回來看看,母親可吃了午飯?」
母子二人的對話都是家長里短的,待余秋從家裡出來,又來到老人家處,見有客人,也不拘束,只是含笑應對。
「韓爺爺,下午好,又要麻煩你了,我今天下午都在書鋪,家裡若是我娘有什麼事情,勞煩韓爺爺派人通知我。」
老人家笑眯眯地道:「去吧去吧,別每天都這麼客氣。韓爺爺也是看著你長大的,盼著你有出息呢。」
余秋又是拱手一禮,朝客人笑了笑,便順著剛才回來的路離開了。
那老人家滿目讚揚,「多好的孩子,這要是我孫子就好了。」
張老太爺失笑,不過這余秋確實算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品性純良之人。
又是半刻鐘的樣子,張老太爺主動提出告辭,一番懇切地道謝,一行人在這條街走走停停,張老太爺指著好些破敗的院子都能說出一二來,主要是那院子雖然破敗,但是當初建造時,用的材料或者房屋的建築結構都值得研究。
那老人家見張老太爺確實是在教導兒孫,倒是沒有多想,眯著眼嘆氣,還是別人家的孩子啊!
接下來便是去曹家所在的街道,曹家雖然不算大戶,但是全家人供養小兒子讀書也算是有餘財,當然家裡人口多了,矛盾便有許多。
曹錦是成了親的,有道是三個女人一台戲,曹錦有三個嫂子,還有偏心的母親,五個女人,可想而知曹家的熱鬧程度。
賈赦一行人到時,曹家正熱鬧呢。雖然關著門,但是聲音頗大,大街小巷、左鄰右舍誰不知道誰,這不好多鄰居都聚在一起等待曹家的大戲落幕。
「咚——」
一個木桶從院子里飛了出來,落在曹家門前。
鄰居們指著那木桶,捂著嘴議論起來,「曹家這大兒媳婦兒又發飆了,也是曹父曹母的不公平所致。」
「就是,全家供養曹四讀書,就算曹四最後考中科舉,其實做兄長的又能沾多少光?」
「這種情況其實分家最好,免得幾個兒子埋怨做父親的不公平,曹四要讀書可以,自己掙錢自己考不就行了?」
「曹四最是滑頭,剛剛見家裡又吵了起來,早就跑得沒影了。」
「這種人哪怕是考中科舉,其實也不可靠,他一個秀才老爺,還不能解決家裡的糾紛嗎?只怕也是想刮下哥哥們的一層血肉才甘心。」
……
大家分散在人群中,有人對曹錦不屑之,有人對曹錦讚不絕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賈赦和賈政有些懵,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賈瑚嘟嘟嘴:「曹先生在岳陽樓時,不是在朋友之間左右逢源嗎?他家怎麼這麼亂?他也不管嗎?」
張老太爺捋著鬍鬚搖頭,「父母一心為他好,他能管什麼?而且讀書花費不小,若是讓他自己掙錢,確實杯水車薪。」
賈瑚不忿:「余先生都能做到。」
張老太爺依舊是含笑搖頭:「習慣成自然,作為幼子,習慣了父母、兄長對他的疼愛,導致他忘了,父母有教養子女的義務,但是在父母健在的情況下,兄長沒有養育弟弟的義務,他把兄長的付出當做理所當然。而這家父母也是糊塗,一心為小兒子著想,但是這樣教導下來的兒子,其實很有可能是白眼狼。嫡長制度下,父母在對待長子和幼子之間,偏心幼子一些也無妨,但是不能縱容幼子,否則幼子一事無成,會成為父母的累贅,父母之愛子則為計深遠,這才是最可取的。」
賈赦和賈瑚各有所思,賈政不禁想到自己,恍惚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那樣的人,心裡陣陣發涼。
現在這種情況已經用不著考察曹錦,他直接被淘汰了,走出這條街上了馬車直接往下一個地方而去。
彭家離著還要遠一些,馬車行駛了兩條街之後,才停了下來。這條街上的情況與余家那邊差不多,不過彭家因為父母健在,家裡的房屋又是祖傳的,彭家也是不缺余財。
這個時間段,太陽暖烘烘的,街上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然而彭家的大門緊閉,仔細觀察下來,發現好些人從彭家門前走過時,不期然間都會避著彭家遠遠的,往對面靠一些。
街坊鄰居因為是陌生人而戒備,但是張老太爺很隨和,聊上幾句話,戒備心便會降到最低。在張老太爺有心的引導下,話題就圍繞著這條街有出息的人展開,聊了好些人,比如幾年前某某官員就是他們看著長大的……然後終於說到最近頗為有才能的人。
比如年前秋試考中舉人的某某學子.……最後說到彭皓。
「彭皓讀書還行,年前中了秀才,再讀上三年,妥妥地中舉。」
「彭皓這小子有些冷漠,對我們這些街坊鄰居雖然也尊敬,看到也打招呼,但是我對上他那雙眼就覺得寒磣。」
「他父母不是省油的燈,以後誰家女兒嫁到他家都得受罪。」
「是啊,家裡只有一兒一女,偏偏重男輕女到這麼嚴重的地步,明明家中不缺那點錢財,還要讓出嫁的女兒貼補娘家,沒看他家那女兒被逼成什麼樣,好在彭皓還顧著他姐,私底下常常補償。」
「什麼重男輕女?我也沒見他父母對彭皓好到哪裡去,吃穿是不愁,彭皓走哪都要向父母報告,彭皓稍微與哪家親近了點,都會被他父母找麻煩,總是把彭皓當成自己的物品,這才是有病。」
……
別覺得這些底層的百姓沒有見識,他們雖然沒有讀多少書,但是生活閱歷豐富,有些話很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