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永自從做了住持之後,就從來沒有這麼快地走過路。只恨背後是身穿長裙繡鞋的世家千金,怎麼也趕不上他,他不得不頻頻停下往後瞧瞧,確保沒把人拉下。即便如此,他仍是心急火燎地連聲催促。久而久之,跟在後頭的鄭媽媽和幾個丫頭心裡直犯嘀咕,而陳瀾也漸漸有些訝異了起來。
這條路並不是通往山門,而是顯然往寺中西邊偏僻去處的!她心中擔心的同時又警惕了起來,可看見身側的長鏑和紅纓一個手叩著腰間箭囊,一個不時撫摸著袖子,頓時想起了兩人的甩手箭和短槍絕藝,她懸起的心方才有些定了。
想來智永和尚這樣精明的人,決計不會做出那等糊塗事來!
直到鄰近西邊圍牆,智永方才放慢了腳步,一面擦汗一面回頭等。他是和權貴打慣交道的人了,瞧見陳瀾後頭那兩個丫頭的手勢做派便知道是練家子,心裡頓時更慶幸自己沒帶小沙彌,否則人家指不定疑心更重。因而,往前又走了一箭之地,竟是鄰近西門的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他就親自推開了前頭的院門,又殷勤地合十行了一禮。
「楊大人就在這裡頭。」
此時此刻,別說鄭媽媽,就連芸兒那幾個丫頭也都露出了懷疑的表情。芸兒二話不說搶先閃身進了院子,紅螺看了一眼陳瀾和鄭媽媽,亦是緊隨其後。不消一會兒,紅螺就急忙迴轉了來,沖陳瀾點點頭說:「小姐,是楊大人在屋子裡。」
陳瀾這才釋然,即便如此,長鏑和紅纓仍然緊緊護持著她進了院子。這時候,落在最後的鄭媽媽卻停住了腳步,審視了智永片刻便冷冷地質問道:「智永大師,你這是什麼意思?」
「鄭媽媽,不是老衲不肯說,實在是……總之老衲把人安排在這兒,是為了方便起見,絕沒有別的意思。」智永原本就冒著汗的光頭這會兒更油光可鑒了,見鄭媽媽那目光仿若針刺一般,他只得嘆了一口氣說,「楊大人身上那樣子,實是不好見人。」
而此時此刻,陳瀾已經見著了智永口中不好見人的楊進周,更是明白了智永為什麼如此謹慎。因為楊進周左臂包裹著白棉布,上頭還滲著殷殷血跡,而他那一身絳紅便袍的下擺以及胸前幾處,都隱約可見紅色的痕迹。若不是那顏色和衣裳顏色有些相近,乍一看更加嚇人。
「你……你這是……」陳瀾使勁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聲音卻不可避免地有些顫抖,「你這是怎麼回事,這傷……」
楊進周看到長鏑和紅纓在一愣之後,雙雙躡手躡腳出了屋子,又掩上了房門,不禁露出了有些無奈的笑容:「不打緊,就是一點皮肉小傷而已,已經上過金瘡藥包紮好了。」
陳瀾看著楊進周那不以為意的模樣,想起他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血與火的沙場,心底不由自主地一顫,隨即才低聲問道:「你怎麼會受的傷?」
「我剛剛打夏公公的宅子過來。」楊進周見陳瀾那臉色倏然一變,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藏不住的驚悸,就放緩和了語氣說,「夏公公在宮外有座宅子,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我早先畢竟在錦衣衛,所以知道這一茬,早早就讓秦虎帶著幾個人過去守著。今天我正當值,突然秦虎派人報信來說那邊出了事,我就急急忙忙過去了。我去的時候刺客才退走,秦虎他們受了點傷,可和夏公公沒言語兩句,又正好遇到另外一撥。激戰之後,那撥刺客死了三個活捉了一個,夏公公中了一刀,其他人總算都撐了下來,至於我……這胳膊只是被刀搪了一下。」
儘管楊進周輕描淡寫,但從他這番言語中,陳瀾終於明白了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原本竭力鎮定的情緒頓時一下子失控了。好端端的楊進周做自己的右軍都督府都督,管著神機營那一攤子,為什麼要去盯著御用監夏太監,還不是為了陳衍對他說的那番話?可恨的是,她完全不知道夏太監在宮外還有宅子!
「什麼叫被刀搪了一下!上次你也是這樣,帶著傷就匆匆出來,這次還是這樣!雖說是胳膊,但萬一傷了筋絡動了骨頭,或者刀劍無眼傷了其他地方,那時候要怎麼辦?我都讓小四對你說了,只想你知道這般緣由,不是要你拼著性命……」說著說著,她只覺得眼前一下子迷離了起來,溫熱的液體無可抑制地從眼角滾落。
楊進周見過陳瀾遇事時的當斷則斷,見過她在遇險時驚慌之下的強做鎮定,也見過她在茫然時的無措失神,可卻從來沒看過她露出如此軟弱的表情,一時間有些慌了手腳。他本能地伸出手去要擦那滾落下來的淚珠,可手卻僵在了半空中,隨即手忙腳亂地在身上翻了一陣,發現怎麼也不可能有汗巾手絹之類的東西,他頓時更不知道該怎麼辦。
「別……別哭,我……我真的沒事。」笨拙地解釋了兩句之後,見陳瀾仍是抽噎著,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話這才流暢了起來,「我別的幫不上忙,原是想著在這上頭留心留心,若有事情也好知會你,可沒想到竟有這樣的變故。我皮粗肉糙,打打殺殺的事情早就習慣了,只要能幫上忙,我就心安了。你看,真的沒事。」
看到楊進周又擺動了幾下胳膊,竭力做出沒事人似的架勢,陳瀾終於忍不住了,直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人能拖到椅子上坐下,她也顧不得臉上仍是淚痕宛然,三兩下解開了楊進周左臂上的繃帶。見是那幾層衣服都彷彿黏在了一起,上頭儘是斑駁血跡,她不禁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一眼楊進周,隨即又開口喚道:「長鏑,紅纓,你們倆進來!」
片刻之後,長鏑和紅纓就進了屋子。一看到楊進周左臂的白布繃帶已經解開,心思靈巧的兩人哪裡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紅纓對長鏑囑咐了兩聲就慌忙出了屋子,長鏑則是疾步上前,旋即就從箭囊中取出了剪子,三兩下將楊進周那傷處的衣裳統統剪開,等露出深深的傷口之後,她才瞅了一眼面白如紙的陳瀾。不多時,紅纓就又端著一盆水進來,放下銅盆之後又從懷裡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個瓷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兩人忙碌地重新清洗了傷口,又用一個瓷瓶里的燒酒擦洗過一遍,隨即才再次敷上了金瘡葯。這時候,外間才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長鏑疾步出去,卻只是把門打開一條縫接過了一卷棉布繃帶就關了門,迴轉身過來之後又手法嫻熟地給楊進周包紮。待到一切都做完了,兩人方才如同進門時那般,悄無聲息地出了屋子。
陳瀾一直在旁邊看著兩人忙活,直到最後才想起眼淚未曾擦乾,因而用手絹胡亂抹了兩下。然而,此時此刻她們走了,她重新又對著楊進周,心裡滿是各種複雜的感覺。見他不太自然地站起身走了過來,她便搶在前頭說道:「以後再有這種事,你一定要讓我心裡有個數目,別又自顧自地放手去做,萬一……」
「沒有萬一。」楊進周只覺得心裡湧出一股暖流,伸出雙手輕輕按在了她的雙肩上,「我出生之後,娘就去拜過菩薩,抽中的簽說是我福大命大,逢凶化吉。沒事的,我打了那麼多仗都平平安安,不會陰溝裡翻船……」
「你還說?」陳瀾還是第一次和陳衍之外的男子有這樣的親密接觸,心頭雖異樣,可這時候仍是被他的話激出一股子惱羞成怒來,「我說的你究竟答應不答應?」
「答應,自然答應!」楊進周連忙點頭,因見她瞧著自己,連忙又添了一句,「我答應你,以後做事一定會和你說道一聲,就和你這次特意知會我一樣。」
陳瀾聞言釋然,卻仍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而,緊跟著,她就覺察到自己剛剛的表現和平時大相徑庭,一時間不禁呆在了那兒,竟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是好。好在楊進周顯然沒覺察到這一點,有些不太自然地鬆開了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之後,就詳詳細細地說起了之前在夏太監家裡的情形。
「……幸好夏公公隨身的那個小宦官機警,一把將他推開,結果那脫手一刀才偏了。秦虎護得及時,夏公公只受了輕傷,那個小宦官卻擋了一刀,眼下都還沒醒過來。我本該在那等的,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過來一趟……」
「……之前我不知道哪兒更安全,城內神機營的營地固然有我不少用過的屬下,可我怕人多嘴雜,不敢送過去,索性就把人從側門送進了鏡園……秦虎他們守在那兒,那兒畢竟挨著什剎海,是達官顯貴聚居之地,料想應當不會有人再行不軌之事。我剛剛出來時,已經往西安門那邊,想請人先捎信給郡主,但那邊的禁軍不肯通融,恐怕得由你出面……」
「……夏公公受驚過度,這會兒還言語不得,那個活口我也命秦虎帶人牢牢看著,不過據我看,恐怕他只是受命,未必真知道什麼太深層的東西……」
屋子裡,楊進周和陳瀾正一五一十地說著那些經過。屋子外頭,長鏑和紅纓正交換著眼神,芸兒和紅螺正在竊竊私語,而鄭媽媽也沒有閑著,一雙利眼死死看著智永和尚,竟是絲毫沒有放他走的意思。(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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