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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何以比肩

  這條百花琉璃裙如約在貴妃誕辰宴時被送至宮中,不得不說,果然是一件一鳴驚人獨一無二的禮物。


  那位貴妃穿上裙裳後更襯容貌脫俗,越發美貌,如同仙子淩波,窈窕動人,大可稱得上一句:“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誕辰宴上這麽一穿,豔驚四座,連當時在位的嘉慶帝都覺得眼前一亮,大為讚歎,此後對這位愛妃更是盛寵不衰。


  這事叫後宮的一眾妃嬪們都十分豔羨妒忌,私下有意爭相效仿製裙,不幸中的萬幸,好在這百花琉璃裙所用之物料過於難尋,又動輒耗費數萬兩金錢,投入尋常人力製作更是需要三年之久方可,著實難以模仿,這才避免了諸多效仿之禍,物以稀為貴,這條百花琉璃倒也成了世間僅有。


  關於這件事,坊間也有一些傳聞流傳出來,聽說那位貴妃起初並不知此裙來曆,得此一寶也甚是歡喜,每逢重大場合都著裝而出,可見其喜愛重視。


  豈知後來,架不住她那太守老爹奢靡成性,鋪張浪費,又亂用權職,仗勢欺人,惹得百姓怨聲載道,反對之聲愈盛,而勞民傷財製裙這件事更是被人扒出,非議者甚重。


  雖然這種非議之聲本也傳不到後宮之中去,但宮中奴役人多口雜,機緣巧合之下,這位貴妃還是得知了這裙裳背後之艱辛沉重的真相,大感震驚心痛,認為家中這般張揚行事,勢必招來禍患,重則殺身累族,連連修書勸誡無果,不久後便病逝。


  有說她是覺得為這一條裙子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實在愧對那些慘死的繡女織工,良心不安,便自縊而亡;也有說她是憂思過重,恐為家族所累,病疾纏身,最後病死了。眾說紛紜,也不知其中真假。


  不過這位貴妃病逝後,她的母族迅速衰落,她的那些擔憂倒也成了真。那位醉心權力,鋪張奢靡成性的太守,在一次權力爭鬥中失利,最後全家都落得個鋃鐺入獄,草草慘死的下場,百姓無一不拍手稱快,並無同情之聲。


  而後這條百花琉璃裙就一直被收成在宮中,未再現世,帶著一段傳奇蒙塵。


  可見此裙甚美,更襯美人,卻是實實在在勞民傷財,權勢下的造物。


  當然,這也是拂煦盜取這件琉璃裙的一部分原因,他雖然做梁上君子,偷盜寶物,卻盜的都是那些難尋罕見,有所因果的“不義之財”,也正是因為此,往日他取走那些寶物時,那些人心裏有鬼,除了私下尋找,鮮少有人敢大張旗鼓的聲張出去。


  倒也不是盡挑著那些勞民傷財或來曆複雜淒戚的寶貝盜取,隻是在拂煦看來,這些寶貝留在他們原本的主人那裏是為不正不義,哪怕日日好生供著,也是使得其珍寶蒙塵,倒不如發揮些價值,送到顧兮手上,也不算辱沒了這些難得的至寶。


  ○


  可若是顧兮不知曉倒也罷,偏偏是這麽一樁令人咂舌的舊事。


  王繡娘以前總是捧著一本故友留下的繡圖畫冊黯然神傷,顧兮心憂,幾番詢問,才得以聽王繡娘講起種種前塵往事,聽完後也不由心生同情,感懷唏噓。


  而她同王繡娘學刺繡,自然也曾在王繡娘那見過這條百花琉璃裙的圖紙,雖然這份美麗的代價過於沉重,可是,也不能否認,那是一條真正漂亮得令人驚歎的裙裳。


  此時竟真真切切地看到那條百花琉璃裙裳擺在自己眼前,伸手便能觸碰到它仍舊燦若煙霞雲波漪漪的裙擺,顧兮竟不知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又急又憂,又氣又惱,五味雜陳,一時未察雙眼已落下淚來。


  那是拂煦第一次看見顧兮落淚。


  被家中禮教束縛時她沒哭,滿心歡喜收養的鳥兒被殘忍殺死她沒哭,被家族當做未來聯姻工具,被家中所有人漠視自主的時候,她也沒有哭。


  這次她卻落淚了,淚水像珍珠似的從雪白的臉頰上滾落,一滴一滴砸進拂煦心裏,叫他心裏生長出一種名為心痛的味道來。


  ○


  他不再顧及禮節,飛快從樹上跳進了窗,一把將她抱進懷裏,著急又心疼的低聲哄道:“何故哭了?可是不喜歡嗎?”


  哪知顧兮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他,揪著他的衣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拂煦……拂煦,別再去了……我不要這些……旁人的東西……好嗎?”


  顧兮的話裏並沒有任何責怪他的意味,甚至於還格外仔細的斟酌用詞,生怕言辭不當,傷害到他。


  可是盡管如此,拂煦還是覺得像是被一耳光打醒。


  他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起來,口中的話竟是全數堵在了嗓子眼裏。


  他心中長歎一聲,拂煦啊拂煦,你便是也有今天。


  是啊,他是個賊,就算是盜王,是天底下最厲害的賊,那他還是個盜賊,是世俗裏上不得台麵的過街老鼠,是苟活在黑暗裏的梁上影子。


  就算他已經完全體會到老乞丐所說的一切道義衡量,也一直秉持著身為俠盜的選擇,時常盜不義之財轉手救濟百姓,所盜之人大部分也都是私相授受,亂用職權,做了虧心事的權貴官宦或是那些缺斤少兩,以次充好的黑心商戶,恰恰這些人,寶貝才最多。


  他在以俠盜之義懲惡揚善,所以很多窮苦百姓都知道他的大名,私下裏對他稱讚有加,甚至有人家中供奉盜王的牌位,哪怕是官府的人找人詢問時,也鮮少有人將他辱罵貶低,說他為禍作惡。


  除了那些心裏有鬼從而害怕他的人,將他批鬥得一無是處,說他卑鄙下流,厚顏無恥,盡作偷雞摸狗之事。


  可他秉持著“雖以非常道,但行正義事”之信念,他覺得於世於人,他皆問心無愧。


  可是,現在呢?他當如何?

  他要以何種身份地位站在顧兮身邊,他不畏懼這世間的目光,可是顧兮呢?


  旁人又該怎樣對她指指點點?說她鬼迷心竅跟了一個上不得台麵的盜賊麽?還是諷她賊鼠一窩,品行不端,甘願與盜賊同流合汙?


  他又如何能接受旁人這般辱她?


  那一瞬間拂煦想到很多,他很想想帶顧兮走,一起遠走高飛,擺脫這世俗的束縛,他們想去哪就去哪,又或是尋一處世外桃源隱居,將旁人的指點評說通通拋於腦後。


  可是很快這些混亂的念頭又被他盡數否決,因為他覺得,他能給的,這些未必是顧兮想要的。


  哪怕他真的帶她走,哪怕她也真的願意,可是,她就得背井離鄉,有家不能回,同他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還要永遠離開她的親人,朋友,她所熟悉的一切,更甚至是,她的名聲也要被毀了,這一切的苦果要她來嚐,她又該多可憐?

  哪怕再不懂情愛,可是他也知心悅於她,理應更應尊重她,這絕不是他想要將給顧兮的。


  也是這一刻,他才懂得,原來愛人的淚水,竟是苦的。


  他絕不該如此。


  ○


  房中隻聞顧兮輕輕抽泣的聲音,拂煦的眉頭越皺越緊,就在顧兮以為是自己的話傷害到了拂煦正欲同他解釋,她真的不是想責怪他的時候,拂煦卻先她一步有了動作。


  拂煦盯著她的眼睛,伸手溫柔地擦去她眼睛裏的淚水,而後便站起身來,卻是少有的心事重重,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一時兩人無話。


  直到拂煦的衣袖從顧兮手指間溜走,尤帶溫度,抬頭看去,拂煦已經退至窗邊,很快攀上窗簷,他蹲在窗台上,微微側過頭,逆著的天光將他的臉龐裁剪得格外清晰冷冽。


  他張了張口,留下了一句話,待顧兮濕漉的眼睫再一眨眼,拂煦已經消失在窗外,就好像隻是一隻路過盤桓片刻的雨燕。


  顧兮悵然若失,淚意決堤,再止不住。


  “好,你說不要,那便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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