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盜何以道
若是身邊有這麽一個人,他看上去同旁人並沒有什麽不同,甚至更為融入這樣的生活,可是實際上,他的心跟明鏡似的,什麽都知道,也都什麽都看在眼裏,隻是笑而不言,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大概就像是潛伏在黑夜裏的,這個世界的王。
他掌管著一切,卻又放任著一切。
可是知道了他的秘密之後,看他就再不能似從前那般了。
第二天,大部分小乞丐都出去乞討了,拂煦靠在牆角想事情,老乞丐笑眯眯的靠近他,盤著腿隨地坐下了,又隨手遞了一點餅過來,仿佛做慣了一樣,在自然不過。
他想了想還是伸手接過,低聲道謝。
察覺到他的不自然,老乞丐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放鬆一點,不用那麽緊張。
拂煦深呼吸了幾口氣,這才覺得好多了,於是低頭小口小口的啃著手裏的餅,隻是眼神忍不住往老乞丐手裏飄。
那隻碗,白日裏,又不過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碗了。
這麽近看,觀察的更仔細些,這隻碗像是很有沒有洗過,碗壁上沾了些泥垢,隻露有幹淨的一角,在汙穢裏顯得格外的白淨。
想來便是這一角昨日裏在發光。
老乞丐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哈哈一笑,湊近了同他說:“你猜的沒錯,這隻碗就是那件我偷來的寶物。”
拂煦想了想問道:“是因為它會發光嗎?”
老乞丐雙臂一枕,往後一仰,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十分舒坦的靠在了牆壁上,慢悠悠說道:“它原本是一隻夜明砂做的瓷碗,肯定不知道夜明砂吧?這材料十分罕見,性狀與普通陶土沒什麽不同,自然也是被工匠當成普通的陶土做成了一批瓷器,隻不過那一窯的瓷器燒出來之後,光澤都十分的黯淡,開始是將它們當成殘次品處理的,不過好在很快便有老匠人品出這其中的精妙之處,然而也是機緣巧合的結果,再不能燒出同樣的瓷器了,所謂可遇而不可得便是這般。翻破了這天底下,如今現存的瓷器裏,大概也隻能找得出五六隻罷了。”
說話的時候,老乞丐叼在嘴巴裏的狗尾巴草也跟著一晃一晃的。
老乞丐說的這些話,拂煦都知之甚少,他接不上話,隻得點了點頭,幹巴巴的誇了一句:“那確實是件寶貝。”
老乞丐被他逗笑,又道:“天底下的奇珍異寶太多了,難道你不好奇我為何要去偷它嗎?”
拂煦搖了搖頭,“不知。”
“那知府是個大貪官,有人巴巴的將這碗大費周章的尋來送給了他,叫他故意錯判一樁冤案,因為收了賄賂,所以他判筆一揮,白白害了一家十口人的性命,這樣德不配位的小人怎麽配的上這樣一隻碗呢?於是我將它盜走,好叫那知府白忙活一場。隻不過我在上麵塗了一層薄薄的陶泥,光芒不似從前,不然可真是像一碗月光一樣漂亮。”
拂煦又點了點頭,他覺得老乞丐好像做得沒有什麽錯。
老乞丐徹底被拂煦給逗樂了,盯著瘦瘦巴巴的拂煦看了一會,像是一眼瞧出了他身上過往的種種,卻不是那種憐憫的眼神,他隻是將他視作一個獨立的個體,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選擇。
雖然如今成了一個落魄的小乞丐,拂煦的身上好像還是留著一股子不甘於此的倔強。
於是老乞丐心中一動,同拂煦說:“我向來說話算話,既然你發現了我的寶貝,那麽我隻好把我的寶貝交托給你了。”
“你要把這隻碗給我?”拂煦不解,但言語中並沒有歡欣鼓舞,他對這隻碗並沒有多喜歡,哪怕是聽了老乞丐的故事,知道了這是一隻與眾不同的碗,他也不是很想要。
這老乞丐的寶貝不過就是一隻比較珍貴的碗,而這隻被稱作寶貝的碗也沒有讓老乞丐變得不再是乞丐,那麽有這麽一隻碗跟沒有這麽一隻碗,又有什麽分別呢?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老乞丐壓低身子靠近他,神秘兮兮的對他說:“不過是一隻碗而已,我要給你的東西,能讓你得到十隻這樣的碗。”
他思索了一會反應過來,瞪大眼睛,“你要教我如何做個盜賊麽?”
此時,不知怎麽的,他又想起了父親同他說的那句話,便依葫蘆畫瓢跟老乞丐說了一遍:“人活著要有尊嚴,再苦再窮,也不能做偷竊之人。”
其實想來他已經放棄了尊嚴,也破了父親的囑托,隻是,他尚且年幼,想著暫且以此為生,以後長大以後必定痛改前非,再將尊嚴撿起來,挺直腰板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便算不上偷盜之人了。
但是,老乞丐偷了碗,便是被這話給罵了。
那老乞丐被他的直白逗得哈哈一笑,並不覺得拂煦的態度有何冒犯,神色稍微認真了一些說道:“你可知,盜,分三種境界。”
“第一種,偷雞摸狗,大街上摸個錢袋,到街坊鄰裏去偷點吃食,這種皆是小賊,不足為道。”
“第二種,俠盜,盜亦有道,有智慧而又身手敏捷,不可不謂神通廣大,亦正亦邪,竊富濟貧,世人置評鮮少厭恨。”
“第三種,竊國者侯,曆史上有不少篡位奪權的人,王莽、曹操、李世民、武則天、趙匡胤,竊得一個國家,偷來一世繁華。”
拂煦有些迷惑,他尚且年幼,聽著這樣的道理,隻是覺得心中隱約有個模糊的影子快要浮現出來,可是真的要說出來是什麽,他又說不上來什麽。
見他一知半解的,老乞丐又極有耐心的同他說:“這樣吧,我同你講個故事好了。”
“故事的主人公是你嗎?”
○
舍舟方能登岸,棄藕才能生蓮。
塵緣未了,情絲未斷,一枚蓮子成為追溯的源頭。
他是盜王,神出鬼沒,一身鬼影步獨步天下,他想取什麽東西,哪怕防護的再怎麽嚴密,他仍是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東西偷到手,沒人能抓得到他,所以後來,盜王逐漸成了他的代名詞。
他能輕而易舉偷到想要的,可是他似乎並沒有覺得快樂,他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想要什麽,為了找到答案,於是他開始四處遊曆,立誌訪遍名山大川,沒錢就去盜竊。
有一天,他在一座山上迷了路,夜裏尋到一間寺廟,於是他潛入了寺廟。
本想偏偏借住一宿,可是他進入大殿的時候看到了佛前的功德箱。
正好最近沒錢花了,於是,盜王想要偷走功德箱裏的錢,可是,功德箱的開口做的剛好夠用手拿著將香火錢扔進去,要是抓著錢往外,握拳的姿勢就會被功德箱卡住。
手裏抓著錢,不肯撒手,半天沒把手拔出來。
猶自同錢箱較勁的時候,便被巡夜的僧人輕而易舉的抓住了,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因為偷東西被逮到了,他也不慌,甚至饒有興味,想看看這群平日裏隻會吃齋念佛的和尚們會怎麽罰他。
總不至於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僧人突然對他大開殺戒吧。
本來以為會被打一頓,再扭送至官府,沒想到,寺廟裏的住持竟然把他放了。
巡夜僧人說:“這個小賊想偷我們的錢,就這麽放他走了?”
盜王聽著暗自發現,他才不是什麽小賊。
住持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眉毛跟胡子都很長,像雪一樣白花花的,看著就覺得很有福氣,他不緊不慢的反問道:“這些錢,真是我們的嗎?”
巡夜僧人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的確這問題如同佛法,沒有唯一的答案。
老和尚又說:“這些錢,來自眾生,而他正是眾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