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再見渡鴉
殘陽如血,寒鴉泣淚。
從塢城撤出的百姓們在士兵的幫助下沉默而配合地趕著路,影子投在地上拖得斜長,腳步聲回蕩在冰冷的荒原上,沒人說話也沒人抗議。
自然,開始並非所有人都願意離開,很多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不願就這樣離開塢城。
他們同士兵說,反正也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死就死了,怎麽著也得死在自己家裏吧。
然而,有一群身披盔甲的人對他們鄭重地許下了承諾——很快,你們就能再回來,不過是請大夥暫時離家一趟罷了。
所以,母親護著孩子,兒女攙扶老人,成群結隊,陸陸遠去,憂心忡忡。
那是對故土的眷戀,對家園的擔憂。
離開了,何時才能再回來呢?
大概這是他們接到棄城撤離的命令後,心中唯一想問的問題。
雖然西北物資稀少,條件惡劣,比不上中原大地上的富饒豐茂,然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們仍是深沉地熱愛眷戀著它。
偌大的塢城隨著最後一批撤離的隊伍離開後空了下來,逐安同留下來的士兵也及時駐紮到了塢城裏。
分明沒人住的城池裏仍是在傍晚時分一盞盞亮起了燈火。
杜駱斌找了半天,才發現慕飛白同疏花跟在隊伍最末尾。
他們並騎而行,望著塢城的方向低聲交談著什麽,麵色沉重,見他驅馬過來,停下了話音。
杜駱斌心思向來直率,沒什麽彎彎繞繞,往日撞見這樣的情況也不會多想,然而,那一瞬間,杜駱斌心中忽然想到了某一種駭人的可能。
是他的多心嗎?
他急匆匆地湊過去,張口就問:“慕公子,能不能實話告訴我,公子打算怎麽守城?”
慕飛白正色反問道:“將軍為何這樣問?”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嚇得,杜駱斌語無倫次地解釋道:“公子什麽都沒對我說,他隻說相信他,我自然是信公子的,隻是,我現在覺得……公子似乎瞞了大夥什麽事!他說棄城計劃的時候還讓我多多保重,還有……他那時候一個兄弟也不願留,讓我們都走,都離開西北大營,還說不能保證無性命之憂,究竟要做什麽……我不是懷疑公子,我我我隻是想知道,是不是我猜的那樣,公子打算……死守?慕公子,您能不能告訴我?柳姑娘?”
疏花淡淡看了他一眼,移開了視線,不願回應杜駱斌的問題。
慕飛白歎了口氣,沒有正麵回答,“將軍,既然之前選擇信他,現在也接著信他就好,是他的話,哪怕是他孤身作戰,也一定可以做到。我,一直信他。”
他的話無疑是應證了杜駱斌的猜想,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後悔起來。
他怎麽這般蠢!
分明這段時期他一直在逐安身旁任命,逐安也有暗示過他,可是他忙昏了頭,竟然什麽都沒有多想一分。
杜駱斌著急起來,抓著韁繩就要調頭回去,“不行!這怎麽行呢?我得去把公子給接回來!”
織夢姑娘已經……逐安絕不能再出什麽事了!
“杜將軍……”慕飛白深吸了一口氣,坐在馬背上閉了閉眼睛,“若不是無可奈何,誰願意那樣做呢?”
“……可是……”杜駱斌臉色凝重下意識想辯解,卻說不出什麽來。
這樣的話真叫人傷心。
現在的朝月竟落魄至此,從盛世走向衰敗,連守護一方的城池都得壓在一個人的肩上。
他握了握拳頭,征戰那麽多年,什麽生死沒有見過,往往覺得天不怕地不怕,無所畏懼,這段時間,卻開始一次又一次地覺得無力。
麵對塵世的紛擾,一個人竟隻能渺小至此嗎?
見他模樣,慕飛白臉上爬上幾分沉重的笑意,抬手拍了拍杜駱斌的肩甲,“別辜負他的努力,走吧,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杜駱斌咬咬牙,狠狠點了點頭,紅著一雙眼睛回頭望去,茫茫的荒原上,塢城黑黝黝的城牆縮成了一團枯萎的影子,像是悲歌的盡頭。
○
過了子夜後,就是第十日了。
等黎明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匈奴的鐵騎便會入侵到這片土地上,帶來戰火。
逐安獨自登上塢城城牆的時候,像是能遠遠瞧見匈奴兵營的狼頭旗子在大風中獵獵翻飛。
他回頭望了望中原的方向,火把熠熠,遠去避難的人群像是一條蜿蜒的火蛇,在黑夜越來越跳躍著,前行著,越來越模糊。
很多時候,他做事並不是以將帥的身份來考慮,他隻是慶幸有這樣的機會,還好,能趕在戰火燒起來之前,守護下那麽多人的性命。
可是,他心愛的那位姑娘不在這裏了。
織夢不見的時候,在西北盤桓太久的容憐留了信說有急事回青城去了,他隻能暗自祈求著,那時還有容憐幫助了織夢。
至少那樣的話,容憐肯定能護得織夢周全。
至少,那樣的話,織夢還能活著。
他一遍一遍期待著,祈禱著,他很害怕連這樣的癡想都落空。
這時,有人鬧哄哄的要往城牆上來,打斷了逐安的哀思,他轉身望去。
隻見來人一身黑袍,手裏還提著一把鋒利鋥亮的長馬刀,右眼蒙著一隻眼罩,獨剩的左眼細長又冷峻,像是沙漠中的蝮蛇,直直往他的方向看來。
同逐安一起留下來的士兵們在西北待的時間長了,自然很快認出那人就是臭名昭著的沙匪渡鴉,又懼又怕,如臨大敵,警惕地拿著武器圍住渡鴉,想把渡鴉趕出城去。
誰知道這渡鴉安的什麽心,這個當頭偷偷潛入了塢城來。
然而,麵對的小兵的阻攔,渡鴉隻是不耐煩地掄圓了手裏的馬刀一揮,小兵們根本架不住那迫人的威力,攔也攔不住他的去勢,逐安回頭望去時,沙匪渡鴉已經扛著他的馬刀罵罵咧咧的爬上了城牆樓。
小兵們亦步亦趨地圍著渡鴉,一臉苦大仇深地望向逐安。
見逐安看來,渡鴉也沒再強行靠近,扛著他的馬刀站定,目光仍舊停在逐安身上。
逐安開口製止了小兵的阻攔,安撫道:“沒事,讓他過來吧。”
渡鴉這才撣了撣衣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掃視著小兵們,痞痞地哼笑一聲,“就說別攔了,我可不是來找你們的。”
說完才慢悠悠地晃了過來,目光卻緊緊打量著身披輕甲的逐安,心中竟覺得湧上一絲欣慰之意。
這就是大將軍的孩子呀。
以前是大將軍投身軍營,現在,他的孩子也來到了這裏,站在同樣的位置上,也許,追隨他們,這就是自己的宿命也說不定。
“……你來做什麽。”
渡鴉卻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逐安沉默下來。
本來他是寄托希望於渡鴉的,想從他那裏聽一聽過往的辛密,也許,那時從渡鴉口中得知真相,要比現在好上幾分,他可以毅然決然離開西北,去洛陽見一見魏豐,去取了他的命。
不用麵對現在的艱難困境,不必在西北百姓性命跟找回織夢之間做選擇,更不會失去織夢,切身領會戰爭的殘酷……當然,這聽上去像是逃避的借口。
兜兜轉轉裏,他與渡鴉錯過了,魏豐陰差陽錯間又來到了西北,他們直接見了麵,毫不掩飾地揭穿了過往種種傷疤。
那麽,渡鴉是誰,就是猜到了,也不重要了。
見逐安不答話,渡鴉也沒說什麽,隻是低頭笑了笑,沒有第一次見麵時的陰冷戾氣,整個人溫和下來。
總說心疾難醫,那麽,能在剩下的生命裏再見到大將軍的孩子,已經了卻了他心中多年的夙願。
就為了這一刻的再相逢,他死亦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