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袍澤兄弟
“如何守?”
“就那樣守。”
“哪樣?”
逐安看著他沒再回答,神色裏帶著一抹難以言狀的……哀傷。
為什麽是這樣一種神情呢?
慕飛白很少會死纏爛打追著一件事問到底,他隻是心中覺得有些不安,此次前來西北,總覺得逐安變得怪怪的。
倒不是說品行上哪裏變得不好了,隻是眼睛裏的光好像失落了一點。
沉吟片刻後,忽然想到什麽,他驚訝地扭頭盯著逐安,“你該不會想……”
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逐安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隻是抬起手拍了拍慕飛白的肩,淡聲道:“撐過這一戰,匈奴必敗,軍中之後的事就交給你了。飛白,你成熟穩重,顧事周全,我自是信得過!”他丟了笑容很久的臉上難得浮上一層淺淺的笑意,“怎的這般苦著臉,嗯……算是還我個人情如何?”
“……”慕飛白隻覺得心頭悶悶的,逐安幫他不過是替他促成一樁好姻緣,現在,卻是向他交代一樁生死未卜的後事。
叫他如何輕鬆的起來?
逐安莞爾淺笑,神色又迅速黯淡下去,眸子裏星星點點,那是比邊關長夜還要深的慘淡,“說起來還有一樁事,我不知該如何對疏花說起……”
“可是關於織夢的?”
“……嗯。”
天色陰鬱,似有雪意,冰冷直往人骨子裏鑽。
大約這件事再提起,又是一陣切膚之痛淩遲著逐安,也正是因為太過痛苦,言辭不達,也沒人能開口讓逐安寬慰分毫。
慕飛白心中雖有萬分擔憂想訴之言辭,然而他隻是抬手搭上逐安的肩膀,以示安慰。
千言萬語,唯有陪伴。
“摯友所托,自當盡心。想做什麽,就放手去做吧!有我跟疏花呢!”
“謝謝。”
逐安看著他,一句謝謝說的格外鄭重,甚至叫人覺得有些悲傷。
就好像是最後一句“謝謝”一般。
“朋友之間,無需如此,你……”很想對逐安說上一句保重以及……務必要活下來,可是他明白,在這樣的山河破碎臨危之際,無論如何,哪怕是這樣簡單的話都沒法輕易說出來,慕飛白盡量擺出一副輕鬆的神色,“那……那我先去找疏花了。”
轉過身的時候,臉色便凝重起來。
對織夢而言,這是滿心歡喜期盼已久的再相逢,對疏花而言,亦是如此。
所有期盼,一朝落空,哪會有人覺得輕鬆?
逐安選擇同他說,無非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告訴疏花這個噩耗,換他來說,不是當事人,或許會好上那麽一星半點。
他沒敢回頭去看身後的逐安,深怕自己的擔憂影響到逐安。
江湖紛擾不歇,闌珊燈火人間,在家國天下山河飄搖麵前也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這個時候,不管因為家國情懷還是因為摯友之托,他都該做點什麽了。
他的守護,絕非狹隘。
○
慕飛白離開沒多久,杜駱斌就急衝衝地找來了。
“公子,你交代的事我都辦妥了,不過,士兵們都想知道塢城如何守禦,非要托我來問問你,說是好歹知道一些,到時也好幫一點忙!”
“是他們想知道?”
“……好吧,”杜駱斌為難地撓了撓頭,索性也不再扭捏,吐露真言,“其實是我想知道,但是絕非我一人之願,弟兄們確實都很擔憂塢城!”
逐安點點頭,“我知道了,確實該同他們說一說。”
“好!公子我這就去辦!”
很快,軍營校場上聚滿了將領士兵。
春寒料峭,尚在肆虐的冷風吹得軍旗獵獵作響,全場肅穆無聲,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逐安身上,像是無形的重擔壓在他的肩頭。
看著他,等著他說點什麽。
沒人比他們這些提著腦袋在沙場奔命的人更清楚戰爭的殘忍,也許,他們不過是滾滾曆史長河中微不足道的塵埃,渺小又脆弱,是沒人在意的炮灰,可是,他們也從心底期待著天下太平,四境無戰事的那一天,也許這個過程異常艱難痛苦,可是,不經曆苦難,如何重拾破碎的山河?
他們需要一個人帶著他們走出這艱難的一步。
逐安看著麵前無數的士兵,各式各樣的麵孔,來自朝月不同的城池村落,他看不清也記不全每個人的臉,甚至不少士兵同他是第一次這樣麵對麵站著。
可是,沒人質疑他,這些苦守邊境的士兵們願意相信他。
逐安開口高聲說道:“國難當頭,塢城臨危,然而,塢城的危機絕不會止步於此,我們必須看到背後隱藏的危險!一旦塢城失守,匈奴入侵中原,朝月便危在旦夕,所以,我們得行動起來。”
“棄城後撤並非不戰而退,隻是為了之後的反擊積攢力量,還請諸位兄弟多多盡心。”
有幾個士兵很小聲的開口詢問,“怎麽守城呢?需要部署什麽嗎?”
“是啊公子,想守下塢城太難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逐安聽聞點了點頭回道:“嗯,我知你們的種種擔憂,這也正是今天找你們過來的原因。”
“我會親自留下守城,無論如何,都會保塢城安然無恙,隻需諸位護送百姓疏散,守住塢城後,匈奴出兵失利,長久征戰,供給不足,彈盡糧絕,便無再戰之力。”
“請相信我有辦法守下塢城!”
逐安的聲音還是充滿著篤定,叫人在這樣危急的時候仍覺得心安。
說起來,他同織夢,總是叫人出乎意料又安心無比,就像閻青山圍困,射藝比試,歲合之戰,每一次,他們總能化險為夷,每一次,他們都在創造著“奇跡”。
將領也好,士兵也好,都相信著他們。
雖然塢城難守,逐安也沒說具體的辦法,可是有了逐安這樣的承諾,他們便覺得有了希望。
沒人再質疑,隻是精神一振,重提信心。
杜駱斌有些擔憂地問道:“公子,需要我們準備些什麽嗎?大軍都回撤了,你手下無人可用,不如留下一部分幫忙如何?”
底下的士兵紛紛附和,提議留部分人下來。
選誰就成了個問題。
逐安身為醫師,於他而言,性命無所謂高低貴賤,每個人的性命都彌足珍貴,這些士兵雖是士兵,可也同千千萬萬的百姓一樣,值得守護,但是,眼下危難當頭,肯定得有所犧牲。
正是因為,他們是兵卒,所以他們會擋在百姓身前,站出來。
逐安想了想,開口說道:“這樣吧,我尊重每個人的意願。願意同我一起留下來的,那便留下來;若是不願涉險,便到後方去疏散百姓,以待來日。我也不願欺瞞你們,我不敢承諾留下守城定無性命之憂,但我承諾,塢城絕不會屬於外敵,朝月國土,寸土不讓!”
他尊重他們的意願,所以,若是沒有士兵願意留下來,那他便孤身一個人去攔截匈奴。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古往今來,孤身守城,他並非第一人,曾經他的父親也是這般守著西北,到了他們這一輩人,又如何能不爭氣呢?
憑一己之力雖然不能徹底扭轉戰局,但是他會盡他所能,能阻止這一場禍事,為之後的戰事爭取最有力的時間。
隻要熬過這一仗,他們獲勝的希望就大了。
他這樣說實在算不上什麽高明的說服之言,連一星半點虛假的希望都沒給。
然而,士兵們靜默了片刻,竟無一人往後退半步。
逐安狼狽偏過頭隻覺得心中酸澀無比,跨越過身死命隕,危難決絕,這些平凡又普通的人,一步也未曾退縮過。
所以父親才願意以性命為諾言,守護這一方水土麽?
疏散百姓也是大事,不可馬虎,最後隻能由杜駱斌仔細挑出一隊人留下。
整頓完畢,逐安看著士兵們,眼中隱約有淚,高聲宣誓。
“不管是留下守城還是疏散百姓,都是重任,還請諸位袍澤兄弟,不忘使命。來日平四壤,安天下,不為寸功,但為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