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雪下寒霜
逐安在杜駱斌的眼中,說是少年人,都不太合適,他永遠篤定而從容,隱去了一身少年心性,雖然溫潤不爭,可是不卑不亢之間,他已經遠遠將旁人拋在了身後,極致的有些不似真人。
他從未見過逐安這樣可怕的神色。
像是疾風驟雨,天地變色,眸子裏竟有寒芒乍現。
急躁又莽撞。
此時他才懂得,大約不是沒有什麽少年心性,隻是逐安不肯輕易示人。
跟在他後麵趕來的杜駱斌,追問的話消失在舌尖。
看著姑娘營帳裏的一地狼藉,有些不知所措,這……這是怎麽了?
難道有人闖入營帳行凶?
逐安像是想起什麽,又匆匆衝到隔壁的營帳,不過短短幾步路,心中竟生出一絲僥幸,說不定……織夢在他的帳中呢。
可是根本不用他掀開簾子,他也能感覺到,這裏沒有任何人的氣息。
他找不到織夢了。
他隻能試圖去說服自己,阿夢有幻花神功護身,應當不會有事的,應當這樣。
對了,最後見過織夢的人,應當隻有他委托送湯過來的獄卒老五,逐安抓著簾子的手沒再動作,深吸一口氣,“杜將軍,能不能幫我叫一下老五過來。”
杜駱斌沒有多問,扭頭就往傷兵所跑去。
逐安在營帳裏裏外外四處尋找著,想要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渴望著窺見一些織夢留下的痕跡,然而,除了一地的狼藉,還有幾點刺眼的血跡,織夢像是從這座小小的空間裏突然蒸發了一下,遍尋不見。
逐安將織夢心心念念的信從地上撿了起來,小心放進了懷裏。
有點不太對勁,何人能傷的了織夢?甚至讓她連這信都不要了。
老五很快就跟著杜駱斌趕來,見織夢的營帳裏大變模樣,臉色倏地一白,還沒等逐安開口詢問,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織夢不見了,杜駱斌心裏也著急,路上的時候就問了老五兩句,老五想到那時發生的狀況,忽然猜到了一點大概,心裏忐忑起來。
“公子……”他不敢隱瞞,跪在地上把中午送湯時碰上萬昭和的事,一五一十講了出來,“……大,大小姐說她幫忙送過來,屬下不敢忤逆,隻得把那食盒給了她,屬下也沒想到會,會……”
逐安顧不上同他廢話,伸手抓著他的肩膀,急切地問道:“你也沒有親眼見過織夢?你沒到這裏來,那,那食盒呢?食盒在哪?”
老五被他此時的模樣嚇到,結結巴巴的回道:“被,被大小姐拿走了!”
○
逐安闖進去的時候,萬昭和正坐在桌邊發呆,他一眼便看到桌角那個熟悉的食盒,麵色難看。
萬昭和被他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你怎麽來了……”
聽到萬昭和拿走食盒,他心中有了些可怕的猜想,沒管她,徑直走過去打開蓋子伸手拿起來那隻碗。
萬昭和麵色一僵,方才心緒不定方寸大亂,竟迷迷糊糊地把那食盒給提了回來,眼下正琢磨著怎麽處理這個食盒,沒想到逐安就過來了。
……他知道了?
她有些不敢抬頭看他。
逐安察看著碗裏的殘漬,一股殘存的藥味撲鼻而來,各種藥味他再熟悉不過,這藥明顯有毒!
所以,那地上的血是……
不敢再想,他的手指有些發抖幾乎拿不住那碗,一股恨意竄上來。
萬昭和有些著急,“不是,逐安,你聽我說,我隻是,隻是想戲弄她……”
“戲弄她?用毒?”
他失態地抓住萬昭和的衣領,惡狠狠地吼道:“萬昭和!你怎麽敢!”
驚慌的萬昭和下意識的想辯解:“不,不是這樣的,我……”
逐安鬆開她的衣領,不想再看她一眼,心急如焚往門外跑去。
“喂!你要去哪裏?回來!”萬昭和恨恨的跺了跺腳,逐安充耳不聞。
他要去找她,他得快點去找她!
○
雪後的西北,天高地遠,月朗星疏。
初春還沒顯露半分顏色,夜露打濕著人的衣裳,馬蹄聲急急不輟,在這茫茫的雪原上,帶著些回聲。
經過銀蛇關,再過不遠便是塢城,塢城外修築著一道高高的城牆,城門聳立,曆經幾百的風雨洗禮,巍峨滄桑,那便是西北大地上最後一道防線,庇佑這方天地,阻隔著西北肆虐的風雪。
塢城裏住著的十萬百姓,最近的屋子,離著那城牆根不過數裏,他們對這堵黑壓壓的城牆熟視無睹,甚至融為一體。
塢城的百姓同這片廣袤大地上無數個城邦裏的百姓一樣,忙忙碌碌地生活,從一而終的眷戀著腳下的這片土地。
燈火萬家,那高高的城牆在視線裏縮成一道枯萎的黑影。
雪原上,逐安發了瘋一樣策馬狂奔著,隻覺得像是有什麽東西跟著滿腔的情緒一同碎在了西北冷冽的夜風裏。
他幾乎找遍了整個西北,可是……
他找不到織夢了。
他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裏找她!
還會有比這樣更叫人痛苦自責的事麽?
發生那樣大的事,他的姑娘是不是也曾期待著,他會及時地出現在她身旁。
可是,他沒有察覺到危險的降臨,沒有及時的出現,他讓她孤身一人,他讓她痛苦不堪。
那份期待大約隻剩下了失望透頂。
他不是曾許諾,會一直陪在她的身旁,護她安好,許她年歲,他竟這樣失了言,叫他如何自處,叫他情何以堪?
一遍一遍地質問著自己,每問一遍,心上的傷就多一寸,輾轉不休,淩遲著他。
跑著跑著,他覺得心都掏空了。
失去了驅使,座下的馬慢慢停了下來,雪地上留了一串馬蹄印記,像是沉重的歎息,杜駱斌騎馬追在他身後,臉上再沒有以往的吊兒郎當,嚴肅的有些不像話。
他喚他,“公子……”
他知道逐安想去做什麽,可是現在,逐安不能去。
逐安手指摩挲著長情劍柄上的劍穗,有些失神一樣,低聲呢喃起來。
“你知道嗎?阿夢現在需要我。”
“她平日裏看上去很是堅強,像是位無所不能的姑娘,實則心思敏感至極,很容易就會覺得不安,發生了這樣的事,我若是不去找她,她該有多難過……”
“她會難過的啊……”
他的聲音有些低,語氣沒有發顫,可是聽得杜駱斌鼻腔一陣一陣地發酸。
杜駱斌年紀也不算小了,卻還是一直打著光棍。
好歹是個朝廷正品高功厚祿的將軍,想要婚配並不困難。
是他自己不願。
倒也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麽人,畢竟,誰沒有幾分柔腸百轉,兒女情長,隻不過是覺得在沙場上摸爬滾打廝殺搏命的人,一旦心裏有了掛念的人,就會變得怕死。
不僅他會怕死,喜歡的人也會提心吊膽的怕他死。
說來說去都是辜負。
索性灑脫些,來來去去孑然一身,生死由命。
他懂喜歡一個人的分量,也懂失去的沉重。
逐安的心情,他聽得明明白白。
喉嚨裏像卡了一根刺,堵得杜駱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身上的一身盔甲忽然透著刺骨寒意,又冷又重,沉甸甸的壓在他心頭。
他在做什麽呢?
勸逐安不要去找織夢?不要在這個時候意氣用事?因為西北的戰事需要他,因為軍中離不開他,所以要他想清楚選明白?要他以國家安危為重?要他放棄心愛的姑娘?
說出這樣話的他,真像個混球。
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在西北寂靜的孤夜裏,寒露與共,他們的影子被揉碎進夜色裏。
逐安忽然低下頭把臉埋進了手心,像是痛苦的小獸在哀鳴。
聲音悶悶的傳出來。
“可是,我現在竟然沒辦法……沒辦法去找她……”
說不清誰是誰的劫,隻是引得人落淚。
杜駱斌覺得鼻腔的酸澀急匆匆鑽進了眼眶裏,像是猛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滋味,嗆出了眼淚。
離開西北的路就在前方,在覆著霜雪的枯草遮掩下若隱若現,身後是塢城的燈火萬家,憧憬入夢,本來互不衝突,此時卻縱橫相悖,非要拚個你死我活。
逐安第一次覺得心中迷茫。
家國天下,兒女情長,沒有小愛何以大愛,沒有家國何來長相廝守。
這個選擇擺在他麵前,像是一刀刀割在心上,他隻得捂著血跡斑斑的傷疤,反複自我淩遲。
這個選擇,真的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