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道是無情
魏豐已經許久沒有參加過這樣的宴會了,素來隻能安慰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說到底,他心裏其實很渴望能參加同齡人的聚會,多相處一些,他們才有機會發現他的不同不是嗎?
他不想永遠當個生活在陰影裏的小角色。
他想站到眾人麵前,站得高一些,亮一些,至少得昂首挺胸,不必再處處忍讓。
天生傲骨,豈能彎折?
魏豐其實已經作好了詩,就著等一個說出來的機會。
這是一場普通的流觴宴,是太子舉辦過的無數宴會裏的一場,對於魏豐而言,卻是有些與眾不同的。
他無比渴望著有這麽一個機會,能讓他一鳴驚人,讓他顛覆以往的形象。
他想告訴所有人,他其實沒那麽差,你們都錯了。
接到太子邀約的時候,他高興壞了,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他勢必要好好把握。
赴宴的前幾日他便做了不少功課,把家中所有的詩集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又以各種詩眼為題,練習作了不少詩,好在宴會當天可以從容應對各種題目。
恰好,今天流觴宴以春為題,他練習過不下百次,很快便打好了腹稿。
這是一首足夠驚豔的詩,需要眾人的讚歎。
而他,在等一個機會。
雖然隻是一首詩,可是他有自信,他的詩能一鳴驚人,叫眾人都側目。
甚至能當場打王懷生的臉,出一口氣。
隻要能說出來。
隻要這麽一個機會。
他等了那麽久,終於等到了羽觴杯停在他麵前。
可是現在,這個機會被魏澤一句話攔截了。
雖然聽著魏澤是在幫他說話,可是,他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
跟方才的解圍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過敏感多疑,他總覺得太子魏澤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不過並不想讓他說出來。
有意無意已經打斷了他兩次。
甚至一段圓滑漂亮的話,適得其反地加深了旁人對他的誤解。
實在叫人心裏起疙瘩。
是他,多想了嗎?
沒再管王懷生又說了什麽,魏豐擠出一絲笑容,草草行了個禮,坐回了位子上。
○
宴會散去,大概除了魏豐外,乃是一場賓主盡歡的好宴。
魏豐實在難以形容眼下的複雜心緒,像是期待很久的事,最後還是倉惶落空了,任由他怎麽撲騰都激不起一點漣漪。
失望多一點還是怨恨多一點?
他找了小廝吩咐幾句,替他向太子轉達他的辭別,卻被太子叫住。
魏澤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麵前,溫和開口邀約。
“宴散時間尚早,四弟,陪本王再走一走如何?”
雖是問句,卻沒有選擇。
“是。”
拐過一片鬱鬱蔥蔥的林子,魏豐跟著太子身後,踏進了一片花苑,草木茂盛,花團錦簇,一派欣欣向榮的春景。
兩人步子慢下來,錯著半個身位同行,信步在花苑萋萋芳草地裏賞景。
魏豐察言觀色慣了,心思便格外敏感,應是魏澤有話要私下跟他說,所以才把他單獨留了下來。
獨處的時候,他心中不可避免有幾分緊張,隨手撿了一枚落地的青杏捏在手心裏,像是一點點慰藉。
靜默走了一會,魏澤指著前麵的一景,自然而然地開口:“四弟莫要時常悶在府邸之中,你看,眼下春光乍泄,處處好風光,還是該多到外麵走動走動。”
魏豐沒有多言,笑著稱是。
“洛陽之中,東郊的馬場,南郊的花市,不入眼麽?”
“……沒!”這話問得魏豐有些發窘。
“若是洛陽城裏的風光尋常太過普通……”
魏澤忽然傾身湊到他耳畔,微笑著低語,隻有他們兩人聽得到的聲音。
“那你覺得,潭洲如何?”
魏豐的臉色瞬間慘白,掌心的青杏骨碌碌滾落在地。
如今朝堂之上誰不知道潭洲最近暴民為禍作亂,已經鬧出過人命了,叫嘉慶帝頭疼不已,在早朝上探討了好幾日,如何處理尚且沒個定論,畢竟,去的人指不定就折在那了,沒人願意主動接手這個爛攤子。
現在這當口硬要跑到潭洲去,那就是閻王爺給修道——死路一條。
可是魏澤的意思很明顯,希望他這個不受寵的弟弟自覺些,主動去往潭洲。
雖然儲位已定,可是,太子終歸隻是太子,可能哪一天,後宮的妃子多說了一句,他犯了什麽疏漏,或是嘉慶帝自己心血來潮,一句話就能把儲位上的人再換一位。
最是無情帝王家,未免夜長夢多,魏澤還是無法坐以待斃,準備未雨綢繆,替自己掃清王位前的障礙。
平日裏兄友弟恭的幾位皇子保不齊就各懷心思,魏澤在試探。
許是,魏豐唯唯諾諾的樣子實在丟人,難成氣候,魏澤便隨意給他指了一條路。
大意就是,我不動你,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自己看著辦吧。
若是忤逆他的意思留下來,等著他的也是死,去潭洲也是死。
而且,他若是死在了潭洲,根本不會有任何影響。
原來隻是場鴻門宴。
他拿著請柬的時候還滿心期待的以為……
魏豐心間忽然燒起一股刻骨銘心的恨意,沾滿了劇毒,不斷翻滾著醜陋的氣泡,灼傷著他的心肺。
難挨的壓抑氣氛裏,魏豐緩緩低下頭,以免露出更多情緒。
也碾碎了他最後一寸自尊。
“臣弟知道了。”
○
第二日早朝的時候,魏豐主動站出來提了自願前往潭洲,治理流寇之亂。
他掛著臣子之名,自然要同各位皇子們一起上朝聽任,不過他在朝堂上素來如同透明,遠不及幾位兄弟活躍,偶爾嘉慶帝想起來問一句才會吱一聲,溫溫吞吞的樣子叫人看著就想歎氣。
有種爛泥扶不上牆的既視感。
今日他忽然站出來,委實出乎意料,這幾位皇子裏誰都可能會主動請纓,就魏豐不可能。
不僅朝臣們紛紛側目於他,嘉慶帝也吃了一驚。
嘉慶帝不動聲色地審視著自己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四兒子,沒有立即答話,拿捏不清楚情緒,像是不放心把這件事交給他。
許久未曾注意到魏豐,似乎個子又拔高了不少,眉眼也長開了許多,猶帶著幾分未退幹淨的青澀,生得倒是同他母妃一樣漂亮,就是神色中總帶著幾分拘謹不安,平白壞了一張好皮囊。
朝堂上靜下來,大臣們除了震驚外,拿捏不準魏豐突然來這麽一出是什麽意思,也都不說話。
太子魏澤適時地站了出來,得體行了一禮,拉回了嘉慶帝的思緒。
“啟稟父君,兒臣倒覺得此事可行!四弟也到了該外出曆練曆練的年紀了,此次正是嶄露頭角的好機會。雖然眼下潭洲危險重重,不過,四弟既然主動提出,想必是有了應對之法。”
嘉慶帝半信半疑,“老四,你有應對的法子?”
魏豐彎著腰也不抬頭,隻答一聲,“是。”
他哪有什麽法子,不過,說什麽都沒用了。
嘉慶帝神色鬆動,像是有幾分鬆口的意思。
魏澤又道:“既然四弟有這份心,想替父君分憂解難,還請父君給他這次機會。”
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談吐優雅而得體,端的是一派仁德,叫朝堂上的臣子們紛紛點頭讚賞。
見魏澤這麽說,嘉慶帝沒再猶豫,當即大手一揮,“準了。”
魏豐恭恭敬敬跪下謝恩。
無數人在嘉慶帝的王座前跪下過。
仍舊是一個要為無數國家大小事憂心的普通早朝,大殿裏的明黃色仍舊濃鬱,朝臣們仍舊畢恭畢敬臣服在他座下,怎麽看都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
可是,此刻忽然有些不同。
嘉慶帝看著跪在大殿上的那名少年,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方才從眉眼間依稀窺探出來的幾分熟悉,一眨眼間不見了。
雖然跪著,背脊卻挺得筆直,像是從峭壁縫隙之間艱難探出頭的新苗,有幾分觸目驚心。
是什麽忽然催生了他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