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除卻巫山
昏迷了快兩日,逐安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容憐正在給他輸送真氣療傷。
有些傷,渾然不是藥物能治好的,就是能,也需要很久的時間。
逐安咳嗽兩聲,拉住了容憐的手,容憐這才停了下來,平息片刻內息,把逐安輕輕扶起來靠在床頭坐著,笑著問了一句,“如何?”
半晌,逐安才低聲道了一句慚愧。
最近受傷實在頻繁了些,雖然並非他本願,隻是容憐本就是來養病的,還要勞煩他幫自己調理內傷,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而且,這新傷舊傷交疊,運氣委實差了些。
容憐哈哈一笑,半開玩笑回道:“我的醫師病倒了可不行,我這病秧子還得指望你呢。”
聽出他的玩笑之意,逐安笑起來,兩個人又交談了幾句,直到黃泉冷著一張臉端著一隻放藥的托盤走了進來,送到了床邊。
“公子。”
容憐端起藥碗遞給逐安,“喏,喝藥吧,張先生給你開的。”
逐安道了兩句謝,接過藥碗先喝了一小口試了試,見沒有太燙便一口氣服下了。
他伸手剛要把碗放回黃泉手中的托盤時,手下一頓。
“為何有兩碗藥?”
黃泉手中的托盤上,還放著一隻空碗,像是剛有人喝過藥,碗底還殘留著些藥漬。
黃泉動作微不可察地一僵,有幾分不自在地看向容憐。
一旁的容憐沉默了一瞬馬上接口解釋,“哦,這一碗是我的。”
然後揮揮手叫黃泉退下了。
逐安不疑有他,點點頭認同道:“嗯,你的頑疾需小心對待,是得按時服藥,不可懈怠。”
“是啊,這受傷的時候不比平時,你也要按時服藥才行。”
兩個人又坐著交談了幾句,逐安的注意力卻越來越不集中,視線一直往門口飄。
真是很奇怪,這麽半天了,卻仍是不見織夢出現,很反常。
這次受傷,織夢肯定又擔心壞了,這麽說不妥,是每次她都擔心壞了,說不定這次還會生他的氣了。
所以,方才起,他就在心裏想了許多解釋的理由,好哄一哄織夢才行,不過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老老實實說實情好了。
隻是,可能這次是真的生氣了,不然怎麽會這麽久都不見蹤影。
再等等好了。
然而等火爐上的小陶壺燒沸了一壺水,悠悠冒著白氣,仍是沒個人影。
本不該這麽心急的問容憐,隻是到底是有幾分忍不住,他還是佯裝成不經意的模樣,試探著問道:“……阿夢呢?”
坐回桌邊的容憐神色微微一動,從爐上取了熱水泡茶的手頓了頓,飄起一陣白色水汽,他的麵容越發綽約出塵。
像是這個問題把他也給問住了。
隻是,還沒等飄起的水汽散幹淨,容憐便很快勾了勾唇角笑起來,淡聲回道:“她啊,大約是有軍中的任務,昨天便出去了,這幾日你怕是見不到了。”
“這樣啊……”
乍一聽還真有些奇怪,以往他若是受傷了,織夢肯定要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到他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才肯放心,這次卻跑去出任務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難道是什麽非得織夢去不可的事麽?是不是他受傷昏迷的這幾天,軍中出了什麽大亂子……
不過,既然容憐這麽說了,他不疑有他,自然是信了容憐的話,主動把話題移開了。
隻是說不上來為什麽,隱隱約約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牆角的書桌。
○
夜已經深了,帳內隻亮著一盞孤燈,光線有些微弱,織夢披著外衣趴在桌邊,在紙上一筆一劃,寫的格外認真。
她的肩上還纏著繃帶,隱隱透出些血色來。
手上一動,就扯著傷口疼。
隻不過,她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問了問旁人,逐安醒了沒,聽聞還沒醒,鬆了口氣,思考了一會,便坐到了桌邊,提筆寫字。
有時候想咳嗽兩句,也刻意捂著嘴壓低了聲音,怕驚擾到隔壁營帳的人。
萬昭和再也沒有出現過,織夢也沒有去找過她。
這次傷的實在不輕,除了肩頭上那個被紮出來的血洞之外,被熒惑掐住的肩膀,還有被流銀錘砸中的地方,全是一堆青青紫紫的淤青,再怎麽忍還是得承認,很痛。
而且,從匈奴軍營回來,也過去一天多了,她仍是覺得腦子還有些暈,像是流銀的威力尚存,身體還隱隱作痛,可見熒惑世子實在恐怖如此,若是開始就讓他拿到了流星錘,可能不止受這麽一點傷了。
所以,她被容憐扶著回到了西北大營的時候,沒有直接進去,站在營帳外,捂著肩上的傷,隻覺得嘴裏的血腥味越來越重,有些站立不穩,仍是死死撐著,第一句說出來的話竟不是什麽喊痛。
隻是暗暗喘了口氣,拜托容憐替她保密,絕不能把她孤身潛入敵營,刺殺熒惑的事告訴逐安。
容憐有些不解,這事一心一意都是為了逐安考慮,說出來豈不更好?
織夢搖搖頭,看向帳篷裏的那一點點火光,目光變得繾綣而溫柔,又再次認認真真地拜托了一遍。
雖然她確實是為了哥哥才去的,隻是,逐安若是知道她冒這麽大風險,該怎麽想?
她此行義無反顧,連後路都沒給自己留,連跟熒惑同歸於盡這樣的念頭都冒出來了,可見同慷慨赴死無甚區別了。
逐安若是知道了,該如何?
而且,若不是容憐跟著去了,逐安醒過來的時候很有可能收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她的死訊。
噩耗無疑。
逐安單是受了點傷,她就心疼得不行,易地而處,她都不敢想象,逐安得知消息後會有多痛心……
所以,既然現在她已經平安回來了,這件事就沒必要再提起了。
哥哥不知道才好。
容憐沉默下來,看著她的側臉,還是點點頭,淡淡應了一聲。
後來便是,織夢拒絕了他的攙扶,自己走了進去,把手裏提著的東西扔到了萬昭和腳邊,單從她說話的聲音裏,根本聽不出她受了重傷。
容憐站在外麵沒有進去,片刻之後,便是一臉驚慌失措的萬昭和跌跌撞撞從帳篷裏跑出來,看也沒看他,徑直從他身邊跑走。
直到這時,帳篷裏的那人,看著床榻的方向,咚一聲摔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全程一聲痛都沒喊過。
容憐隻覺得今夜的風雪格外冷了些。
○
容憐出去後,逐安披著衣服下了床,慢慢渡步到了書桌旁。
這張桌子還是緊緊挨著帳篷邊壁上,堆滿了書,把他跟織夢偷偷用來傳信的那個小洞藏在了書堆後麵。
隻屬於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逐安目光從桌麵掠過, 本來已經轉開的目光忽然又轉了回去。
這是什麽?
書堆後麵露出一截紙角,平日裏他最是愛整潔,書桌自然也是時常整理打掃,上次收拾的時候,並沒有這張紙。
他伸手拿起來,那是一張疊的整整齊齊的紙,像是從小洞裏放進來的時候,掉到了書堆後麵。
忽然心中一動。
能往這裏放的人隻可能是她。
逐安緊緊捏著那張紙,不知怎麽,心裏竟生出一絲緊張。
大約是醒來之後沒有馬上看到織夢,所以心裏抑製不住有些失落。
他拿著信紙,摩挲了許久才輕輕拆開。
前麵洋洋灑灑寫了一堆無關緊要的話,大體意思就是解釋了一下她去哪裏了,叫他不要掛念,會很快回來。
她落筆還是如往常一樣,頗有自己的風骨,逐安看著,忍不住低頭淺笑。
隻是,她寫下的最後兩行字與前麵的段落隔開了些許距離,像是特意留白。
看清那兩行字,逐安隻覺得耳尖有些發燙,方才的失落已然被羞意替代。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