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憾意難平
天色漸亮,映著一地的雪光,有些晃眼。
青城昨夜裏落了一場大雪,山莊庭院裏,黛瓦樹木間,都厚厚覆上了一層皚皚白雪,連亭中湖麵也結了一層薄冰,滿院銀裝素裹,煞是漂亮。
然而,再美的風光在黃泉眼裏都算不上是風景,於他而言,不過是些毫無生氣的死物罷了,甚至比不上刀口飲的鮮血來的滾燙。
他手裏拿著兩封信紙,踏著一院雪景,目不斜視地穿過幽深的長廊,在公子門外停下。
他輕輕扣動門扉,踏進屋子後還特意在門口等了片刻,借著火爐的溫度卸去一身的寒氣,這才往裏屋走去。
“公子,湖城那邊回信了。”
容憐斜倚著美人榻,手中捧著一本古籍,看得認真。
雪白的手指翻過一頁書紙,頭也不抬的吩咐。
“念。”
黃泉恭恭敬敬地打開手中信箋,先念了容奴的回信,他的聲音冷淡又嚴肅,同屋外的寒意相差無幾。
“家主敬啟。
承蒙公子掛念,老奴在湖城過的很好,身體也還算硬朗,不負公子之托,每日打理院落還算勤勉,盼著公子有空能過來小住。公子所問之事,奴本已準備送信上報,正逢公子相問,附上疏花小姐親信,實述詳情。
願公子福澤萬年。”
黃泉又接著拆了第二封信,掃了眼雪白的信紙,有些遲疑。
“嗯?寫了什麽。”
黃泉隻得照著信上所書往下念。
“……皆已動身前往西北,叨擾多日,不勝感激。”
他扮成方旭的時候有同疏花接觸過,切身見識過柳家那位如今的家主柳疏花的冷若冰霜,隻是他沒想到,那位姑娘,連留信都這麽的……言簡意賅。
比他還要冷酷幾分,實在叫人汗顏。
容憐勾了勾唇角,像是想起什麽,淡淡說了句:“冰雪疏花,人如其名。”
關於柳疏花性子有多冷,在江湖上也絕對是享有盛名之事,黃泉點頭稱是。
手中的古籍擱在膝上,容憐偏過頭往窗外望去,幾隻鳥兒撲騰著翅膀落在窗外的枝頭上,壓彎了枝條,積雪簌簌落了些,露出雪下的點點臘梅。
正所謂“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鼻尖也嗅到幾縷似有若無的暗香。
屋子裏靜默了一會,容憐忽然開口,聲音清冽而溫柔。
“這梅花又開了……說起來,我有多久未出門了?”
“回公子,您六月底從湖城回來後,便再未出過門。”
“噢……”容憐點點頭,收回了視線,淡淡吩咐道:“那去給我備點冬衣,我到西北散散心。”
“是!”
黃泉不敢違背容憐的命令趕緊應下,不過,對此有些猶豫,他站著沒動,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公子……”
見狀,容憐也沒怎麽奇怪,像是早就猜到他會這麽說,淡淡地說道:“想問我為什麽要到西北去?”
“公子心思,自是縝密。”
容憐收攏了書冊,單手托著下巴看著黃泉,自是一派優雅迷人。
“你可知,逐安是誰。”
容憐這句話,聽上去有些不著邊際,跟黃泉想問的問題毫無關係,然而,黃泉知道,容憐說話,向來是有理由的,既然這麽說了,便是有緣由,他低頭思索起來。
逐安公子麽?
要說今年江湖上有什麽大事,那不得不說起江湖各大世家結盟同入幻花宮一事了,雖然結局慘淡,各大世家幾乎損失大半,從幻花宮活著出來的人沒剩多少,不過悠悠眾口,小道消息傳得最是飛快。
江湖上關於逐安的傳言漸漸多了起來,說是有一少年名喚逐安,醫術高明,負劍而行,俊美無儔,溫潤如玉,卻不知出處,師從何人,不少世家想招納此人。
江湖中忽然出了這樣一位天賦異稟的少年,不過短短一月,已然驚豔於世,名聲大噪。
忽然提起他,能聯想到的隻有他的一雙妙手了。
黃泉推測道:“公子此行,是想找逐安公子尋醫?若是如此,那何須勞煩公子天寒地凍往西北苦寒之地跑一趟,屬下去把逐安公子請回青城來。”
容憐笑著搖搖頭,“欸,世人隻知他醫術高明,卻不知他師承何人。說起來,那位可不是誰都請的動的。”
黃泉一愣,容憐這麽一點撥,他自然想到了所說之人是誰。
當今世上,要說醫術,沒人能比得過醫仙忘憂,公子身體抱恙,他跟碧落自然也去請過多次,然而都被以無藥可治回絕了。
沒說不能醫,隻說沒藥醫。
也正是因此,他們才越發往各地找血參找的殷勤。
若是有藥,醫仙便肯定能醫治好公子的病。
見黃泉想通,容憐接著說道:“你想的不錯,逐安正是忘憂座下親傳弟子,既然醫術一脈相承,忘憂能醫,他便能醫,再說我同逐安又有幾分交情,找逐安幫忙豈不更好。在青城待久了,也想外出找朋友散散心罷了。”
聞言,黃泉恭恭敬敬點頭稱是,“難得公子有興致,外出走動自然是好,屬下這就去準備。”
他剛準備退下,隻聽見容憐又低聲說了一句,聲音輕的像是夢囈,“……不然也不會特意送藥過來了。”
他沒怎麽聽清,又問:“公子你說什麽?”
“沒什麽,去辦吧。”
見黃泉退下,容憐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一旁矮幾上放著的木盒裏。
看著那味黃泉跟碧落各地百尋不到的血參,他忽然嗤笑一聲。
○
大約,太過聰明不見得是好事。
黃泉碧落猜不到是誰送的藥,甚至派人去查了一番仍是一無所獲,容憐卻很容易就猜到了。
這血參的確珍貴難尋,不過有一個人想要,肯定便有辦法找到,那就是忘憂。
不論他忘憂山上原本有沒有,醫仙想要,自然有人會雙手奉上。
畢竟,求他治病的人小到販夫走卒,大到王公貴胄,應有盡有,別人不能醫的,找他肯定沒錯。所以,血參再珍貴又如何,他想要血參做報酬,自然有人願意忍痛割舍。
雖然能猜到是忘憂送來的藥,然而忘憂既不肯當麵送來,又不留下任何身份痕跡,那麽,想請忘憂替他治病自然也不可能了。
哪怕是裝作不知道是他送的,拿著藥引過去,忘憂也不會出手相幫,索性就不去了。
他得了藥終於能治好頑疾,也沒怎麽覺得高興,隻是因為,隱約能猜到忘憂為何贈藥。
雖說是故人寄來的情分,於他卻有幾分惱怒。
那位同他有一麵之緣,交換過心情的故人,終歸就這麽抱憾離世。
他那時給忘憂寫了信,一封信言簡意賅寫得毫無感情,不為別的,他總想著,有忘憂在,朔月總歸不至於因為一點毒就這麽去了。
然而……朔月走時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真的成了最後一句話。
每次站在那條回廊上,他總覺得還看得見那人的影子。
最後一個認真至極的眼神,同他鄭重其事的告了別。
再見啦,容憐。
然後拋下這紅塵滾滾,撒手而去。
誠然,恩恩怨怨已然成了糾纏不清的線團,剪不斷,理還亂,他不過是個旁觀者,無權更改那人的決定。
甚至,都沒辦法說一句,是朔月太固執,還是忘憂太遲鈍。
說起來,朔月這人,大約就是活的太明白。
以至於,明白的太過了,所以覺得活下去也就那樣了。
而他不重生死,說起來跟朔月坦然等死有何區別。
之所以跟朔月成了故人,大約便是,他心性涼薄,太過聰明,哪怕身患惡疾,隻身一人仍舊站到了頂端。
然而,高處不勝寒,這偌大的山莊,容家一脈,隻剩他一人。
治好自己的病又如何,是那人送來的藥又如何,對於朔月,終歸是意難平。
這藥,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