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死亡渡鴉
沙漠裏有一種鳥,名叫渡鴉,是一種全身漆黑的鳥,也被叫做死亡之鳥。
與屍體為伍,與死亡為伴,在西北這樣時常有戰事爆發的大戰場上,死亡乃是家常便飯,兩軍相戰,死傷無數,一旦出現人類的屍體,就必定會出現爭搶屍體腐肉的渡鴉。
它們成群結隊,混群遊蕩,黑壓壓如同烏雲壓頂,身型和鳥喙比一般鳥兒都要大上許多,爪子也更為鋒利,這讓它們能更好的撕開獵物皮毛,吞食腐肉。
哪裏有渡鴉,哪裏就有死亡。
所以,渡鴉成了一種不祥之兆,死亡之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而西北靠近塢城的沙漠裏,有一群人占據著一方綠洲,他們統一黑色著裝,訓練有素紀律嚴明,像是一支正規的小型軍隊,他們聚集在此卻是為了犯罪,囂張跋扈,肆意搶掠,不管是路過的商隊還是在綠洲零散聚居的百姓,都遭受過他們的侵擾,甚至還攻擊塢城的駐軍,像是一群驅散不絕的渡鴉。
所以,住在這裏的百姓憤怒地把這群沙匪叫做渡鴉賊,以表示這群沙匪所過之處,哀嚎遍野,沙匪們卻覺得這名號格外響亮,身體力行地貫徹著身為渡鴉應該帶來的不詳,越發猖獗,成了沙漠裏跟風沙齊名的一大害,甚至比沙塵暴還要叫人害怕,無惡不作,駭人聽聞。
這群沙匪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聽命於一人,沙匪首領,一名剛過知命之年的獨眼男子。
傳聞裏這名獨眼男子喜怒無常,性情陰冷古怪,暴虐無常,甚至有傳言說他沒了的那隻眼睛是他自己發瘋給挖掉的,可見其駭人程度。
就是他指揮著手下的沙匪們肆意搶掠,戲弄百姓,偷襲塢城駐軍,不免叫人猜想,他同塢城的萬將軍之間有什麽過結,所以才一直盤踞在沙漠中作亂犯上。
他出現的時候就在虎威將軍戰死後的半年裏,都傳說是因為以前的他忌憚林將軍的鐵血手腕,不敢作亂,林將軍一過世,他沒了顧忌,摸透了新上任的萬將軍的性子,根本不把萬將軍放在眼裏,開始肆無忌憚地作惡,成為沙漠一害。
十幾年裏沒人還記得他的本名,所有人都直接用渡鴉代替了他的名字。
有道是,黑雲壓城,渡鴉成災。
○
沙漠雖然幹旱缺水,卻仍有陰雨天,隻不過極為稀少罷了,綠洲的雨天更多一些。
每次綠洲裏下起雨,屋簷就會開始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珠,像是有人在塞外的冷風裏,吹奏起一隻江南溫軟氤氳的小調,他被挖掉的那隻眼睛空洞的眼窩就會隱隱作痛,叫人心煩。
天還未亮起,他躺在床榻上,卻已經入不了夢,翻來覆去,又想起昨天白日裏見到的那個攔路的少年。
更讓他在意的是,那少年手裏握的那把劍。
看清那把劍的時候,他隻覺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哪怕已經匆匆相隔十幾年,那把劍的模樣卻像是一個染血的烙印,深深鐫刻在他的心裏,他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得出那把劍的模樣,劍身通體銀白,中間有一條墨綠的長線,劍柄和劍鞘都是上好的碧玉打造,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他之所以會那麽熟悉是因為,這把劍曾經屬於一位將軍。
這把劍很像他的將軍一樣,明明出生江湖草莽,卻待部下士兵們親和得不像話,連名字也不像是西北的淒寒風雪,帶著些南方茵茵垂柳的柔軟。
林景芝,他的大將軍。
他追隨著的,唯一承認的大將軍。
雖然那少年所用劍法同大將軍用的劍法毫無半點相似,可是那把劍他絕對不會認錯。
所以,當那把劍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心裏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震驚,喜悅,還有悔恨。
那麽,這少年是誰?
當年被送走大將軍的獨子?
如果是,他如今長這般大了嗎?
這些念頭在他心頭反反複複地翻騰,他再也躺不住,黑暗裏他翻身坐起,隨手披了件衣服。
睡時褪下的眼罩靜靜擺在床頭,他的右眼被一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刀疤貫穿而過,不見瞳仁,隻有一處空蕩蕩的眼眶,爬滿了結痂,刀痕處的肉糾纏在一起,顯得有些駭人,硬生生毀掉了那張堅毅剛勁的古銅色臉龐。
屋子裏沒有點燈,光線晦暗,他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越發心煩。
過了會他整裝完畢出了門,一個值夜的手下正在廊下打瞌睡,被他推門聲驚醒,匆匆揉著眼睛跑過來。
“老大,你要出去嗎?”
渡鴉看著麵前這張對他恭恭敬敬的年輕麵龐,有些麵生,像是新來的,被派來守夜便一直老老實實守下廊下,一側肩頭的衣服已經被夜雨打濕,渾身帶著寒氣。
他伸出手按了按小沙匪的肩頭,聲音幹澀,像是西北冬天肅殺的空氣,在雨聲裏顯得格外低沉陰冷,讓年輕的小沙匪心裏不禁一顫。
“嗯,出去一下。夜雨淒寒,當心染病,今天就先到這,回去睡吧。”
“啊?是!是!多謝老大!”
聽出來這突如其來的關心,讓小沙匪有些受寵若驚,然而從前輩那知曉這位被稱作渡鴉的頭領素來最是討厭不守規矩之人,小沙匪不敢違背渡鴉的命令,恭敬地行了禮就退下了。
他無端歎了口氣,在廊下站了一會,才順著長廊走到前廳,牽上了他的黑馬,隻抓了一件雨蓑衣披上,利落地翻身上馬,身體崩成弓狀,冒著細雨衝進了尚濃的夜色裏,冷風裹挾著雨絲落在他的臉上。
馬蹄聲急,喋喋有聲,踏開一朵朵水花。
像是那一年,他的大將軍騎著馬朝著他奔來。
十年如一夢,將軍屍骨寒。
○
記不清有多久沒有見到活物了,肆虐的洪澇退去後,地麵隻剩下一片狼藉,眼前能看到的事物都被泡得發漲,房子也好,草堆也好,人也好,都一樣。
他躺在一地屍體裏艱難地扭動了一下腦袋,嘴唇已經幹得皸裂起了一層白色的死皮,臉上蒙上一層灰敗之色,咽口水都難,唯一能做的就是半死不活地睜著眼睛。
是啊,泡得發漲。
他的爹娘就死氣沉沉地墊在他身子下麵,被洪水泡得發漲發粉,用肉身為墊托起他,讓他得以苟延殘喘,他們卻已經在大水裏失去了呼吸,突兀地瞪大著眼珠,臉都被泡得變了形,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幾近灰敗的腐爛氣息。
屍殍遍野,了無生機。
他要死了嗎?
大家都死了,他也會死的吧……
彼時他不過九歲的年紀,他的家鄉也不在那終日黃沙漫天惡風呼嘯的西北,他出生在溫柔似水的江南東邊的一個小鎮上。
早些天鎮子裏的大河河口決堤,發了大水,毫無預兆的天災瞬間吞噬了這個小小的鎮子,呼嘯著奔向更多的地方,泥黃汙濁的大水衝倒了房屋,吞沒了尚在睡夢之中的人群,毀掉了他的家,將命比紙薄這四個字刻進他的骨子裏。
一場天災能瞬間奪走無數人的生命。
能把希望寄托給誰呢?
不過是一個偏僻的小鎮,沒人會在意他們這些人的死活。
至少,那些上位者眼裏,他們的命如同螻蟻般輕賤。
他年紀小卻也是知道的,江南東部地區發了洪澇,這樣的消息很快就能傳到最高位那人的耳朵裏,加急的折子一批,救災的錢財糧食就會快馬加鞭地往東部地區送,那就是災民們的希望。然而那些拿著朝廷俸祿的蛀蟲官員根本不在意百姓們遭遇了如何噩夢,拔下來的賑災錢財一層一層往下傳,每層都克扣掉一點,等送到災區,拿來救濟受災百姓時,那筆錢糧早已經所剩無幾,然後為了完成上麵交下來的任務,做做樣子去救濟大一些的受災不嚴重的城鎮,讓那些尚且活下來的百姓們受到朝廷官員施舍的小恩小惠,卻還以為是天大的恩情,雖然是佯裝,至少還有人肯管,而他們這樣偏僻的小村子隻能聽天由命,自生自滅,根本沒人會在意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在意他們這些人的死活。
不然為什麽他在洪災過後已經三天時間了,還一個人躺在死人堆裏呢?
他沒有力氣爬出來,活下來的人也沒力氣來救他,這樣的時候,隻能聽天由命,自生自滅而已。
他就要死了吧。
這麽想著,遠處忽然傳來遙遠的馬蹄聲,一下一下踩在他的心坎上,耳邊朦朧間響起一道低沉威嚴的聲音。
“所有人聽我指揮!一定要仔細搜尋附近還尚且存活的百姓,把幸存者帶回來送到避難所。”
“是!”
那人手下的士兵整齊劃一的行了軍禮,四散跑開。
隔得有些遠,說話朦朧難辨,他卻意識到什麽。
是誰來了?
會來救他嗎?
如果救下他,他可以喝上一口清水了嗎?他真的快要渴死了。
聽到有人的腳步聲在附近響起,他覺得心髒突然跳得用力了不少,張張嘴想發出點聲響,好引起這人的注意,可是喉嚨幹得快冒煙,他嚐試了好幾次,卻什麽聲音都喊不出來。
他躺在爹娘的屍體上,身體僵硬浮腫,眼睛半天才緩慢地眨動一下,看上去跟一具屍體沒什麽兩樣。
在他視線裏的牆頭,似乎落了一群黑鴉鴉的鳥,望著他興奮地交頭接耳。
那是死亡之鳥,這裏有很多屍體。
想來那個人也是這麽想的,在他附近轉來轉去,卻沒有一直發現他。
他就在這裏啊!
他還活著!
能不能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