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善惡兩間
織夢護送著救下的幾個人到最近的避難地,一路上那個朝著她扔鐮刀的青年臉色忽紅忽白,偷偷看了她好多次,欲言又止,織夢去看他的時候,他又迅速把目光避開。
其他人臉色也稍微有些尷尬,隻不過青年的目光實在太過刻意,想裝作沒看到都難。
比起織夢的坦然,那青年似乎有些做賊心虛的窘迫。
織夢也沒有直接去拆穿這樣的窘態,她叮囑了眾人兩句又走進了風沙裏。
見死不救的爛人……
罵她的話尚在耳邊回響,她無聲地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耳邊一縷被削短的頭發。
救人是為了什麽?
可能救人的原因有很多種,然而,她從來不是為了被救的人對她感激涕零這樣的原因。
遇到逐安以後,無形之中給她的影響很多。
她隻不過是像哥哥那時贈給她藥一樣,順從本善,不想看著那麽多人白白死去罷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讓他們的冷漠影響到自己呢?
那時,也是如此,可以經曆,卻不可以變成那樣的惡。
○
沉重的死亡氣息彌漫在這小小的胡同巷裏。
男子瞪大眼睛倒下了,手裏的木頭無力地摔落在一旁,悶悶一聲,臉上帶著灰敗的死氣。
他的太陽穴上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血洞,汩汩冒著鮮血,血洞裏赫然鑲嵌著一塊碎瓦片。
織夢撐著身子從地上坐起來,捂著嘴咳嗽起來,有鮮紅的血腥從指縫裏滲出來。
緩了片刻,她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若有所思地盯著手邊的碎瓦片。
夜風湧進這條小小的巷子,她心裏爬起一些寒意。
轉頭看了一眼倒在一旁僵硬的男子屍體,她神色倦倦的,並不覺得戰勝這樣的人是一件多值得高興的事。
她終歸還是殺人了。
若是這世上的善惡非要拚個你死我活才行,那樣的惡讓她不敢苟同,這樣的善叫她高興不起來。
胡同口忽然鑽進來一個人,一瞧,馬倌匆匆忙忙地衝進來,語氣著急又擔憂,“沒事吧主子?”
猛然間看清楚這胡同裏的慘狀,他瞪大眼睛瞳孔驟縮,身子抑製不住地哆嗦起來,扶著牆就吐了。
滿地都是黏糊糊的血,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一堆破碎的木頭同黑紅色的血混雜在一起,牆上糊著已經半幹的斑駁血肉,地上躺著一具已經看不出麵目的屍體,惡心的血腥味濃得嗆人。
不過方寸地方,卻像是煉獄一般。
滿地血腥裏,織夢靜靜地坐在地上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漠然地看著他被這樣的場景嚇到嘔吐。
過了會他才勉強直起身子,猶豫著想往巷子裏走。
織夢隨手撿了一塊方才落下來摔碎的瓦片,已經沾了些血跡,捏在手裏,硬硬的,硌得指尖有些痛,見他要走過來忽然開口阻止了他,聲音疲倦不堪,不像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語氣。
“你最好不要過來,也最好當做沒有見過我,不然我會取走你的性命。”
馬倌被她的話嚇到,不知所措地停下腳步,站在胡同口,喉結滾了滾,猶豫了會才開口。
“我隻是……我想看看你的傷……”
織夢緩了會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不必,看到你,我渾身難受。”
“……”馬倌嘴張了張,覺得喉嚨格外幹澀。
“習武之人,先修心性,你空有一身武藝卻任由惡人作惡,袖手旁觀,甚至助紂為虐,幫忙行凶,是為不義!為人奴仆,並不卑賤,忠心乃是最為重要,你分明看到我要殺你主人卻任由我殺他,借刀殺人,虛偽至此,是為不忠!你這般不忠不義膽小懦弱的鼠輩,跟你的主子一樣叫人惡心。”
馬倌遲疑片刻,聲音像是在笑又像是隱忍,十分怪異。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織夢把手裏捏著的那小塊瓦片扔到他腳邊,輕輕一響,碰到了他的靴子邊停了下來,像是一滴帶著血的眼淚。
“聽不懂嗎?我也不懂,好好的磚瓦為什麽會突然掉落下來,真是好巧。”
馬倌盯著腳邊的碎瓦片,臉上爬上一個無辜的笑容。
“是啊,好巧,可能今晚的風格外大吧。”
織夢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擦了擦額頭上滴落的血跡,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小胡同,再沒管身後那人是什麽表情。
得意也好,畏懼也好。
這是個充斥著罪惡殺業的血腥世界。
踏進這裏的人,沒有誰的雙手還是幹淨的。
○
從看到那慘死的孩子開始,她體內的真氣就在暴走,橫衝直撞,苦不堪言。
許是太過憤怒,她的幻花神功突然上了一重天,日日修習,預計修為突破的時間也確實在這兩天,隻是無論怎麽想都不會想到,竟然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突破的。
待到意識清明,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被綁在了馬車後麵被拖行了一陣,那個帶著血汙的麻袋隨著馬車前行,拍打在她臉上。
哪怕隔著衣服背上也鈍痛得厲害,哪怕現在的滋味也不好受,她卻暗暗舒了口氣,至少不是臉朝下……不然就她方才那意識模糊的狀況, 可能現在臉都磨爛了。
大概是馬車前進的速度還算可以接受,她盡力壓抑著身體的痛意,盯著那根綁住手腕的麻繩,用得太久了磨損得厲害……也許,也有一個人用這根繩子被這樣拖行過。
光是這樣一想,都覺得心如刀絞。
她咬咬牙,調動渾身的內力往手腕衝擊。
片刻後,悶悶一聲,靠內力硬生生繃斷了繩索。
一隻手拉著馬車,借力一翻,她爬上了車頂,留下一隻空蕩蕩的麻袋繼續被拖行。
○
世界上真的有這麽巧的事嗎?
織夢拖著染血的身體走出了胡同,找到了那個被丟在街邊的孩子,輕輕抱起他,幫他擦了擦早已經僵冷的臉,心裏湧上來一陣難以言說的疲憊感。
那瓦片剛好就掉在她手邊,她曾抬頭看了一眼,並不是一整塊磚瓦都掉了下來,那處地方是被踩斷的。
不難猜想,方才她同那男子廝殺時,有個人站在胡同巷子裏的屋頂上看,在那個生死關頭,踢了一塊瓦片下來。
甚至不妨再大膽一些猜測。
有這麽一個人,知道男子所有的習慣,知道他根本不會駕車。
也隻有那麽一個人能做到。
故意把馬車的速度控製在一個剛好的點,不快不慢,不至於把綁在車尾的人馬上拖死,也不會讓男子察覺到他特意放慢了速度。
順利地借由男子爭強好勝的暴躁脾氣,讓男子把他趕下車。
最是熟悉男子這般輕佻,隨時會碰上像織夢一樣被強行拖走的人,所以,無論是誰,隻要當時在場就會成為替罪羊。
而他仍是那個忠心耿耿的奴仆,一切都不會跟他扯上任何關係。
他的構想大概就是,故意把那男子引開,趁機殺掉他,然後把罪名嫁禍給當時在場的人。
隻不過也會有些變數。
比如,今天他們抓的人是織夢。
開始都一直按照他的設想順利進行,織夢卻自己掙脫了繩索,成了突發的變數。
他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先靜觀其變。
在最關鍵的時候,故意踢了一塊瓦片下去。
借她的手,殺他最想殺的人。
原來這世上,最恐怖的東西是人心。
所以,不過是再看一次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自那時起,她懂得了一個道理。
有時候善惡的界限似乎分得並沒有那麽清楚。
殺人種下惡果,若是為了救人所以才殺了人呢?
所以,若是想要幫助別人,光憑說是沒有用的,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能力,隻能心生憐憫,空頭許諾,卻什麽都做不了,對自己也好,對別人也好都算是另一種惡行。
想要正視自己,想要幫助別人,隻有自己先強大起來。
看得清靈魂有多肮髒,才會懂得善良有多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