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緘口不言
睡前星空下溫柔的話語似乎牽引起了兒時遙遠的記憶。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憶起來卻仍是分割開他人生的線。
不過六七歲光景,他被阿堯拉著跑到了忘憂山後山,那裏有一座爬滿青草的合葬墳墓。
年幼的他第一次意識到,也許生活裏不全是看到的那般完整,更多的可能是許多隱藏在平靜下的暗傷。
這樣的孤單跟痛苦在山上孩子們同父母團聚的時候越發明顯。
下意識的,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問忘憂師傅自己的父母怎麽死了,師傅從小一直照顧著他,肯定是知道的。
然而,他從來沒有見過忘憂的表情那麽難看過,甚至於在他很想流淚的時候,清楚地看到忘憂的眼眶也紅了。
日夜陪伴在身邊的親人這般模樣,越發叫人心裏酸酸的。
他們兩就各自紅著眼眶對視著,誰都不肯退讓,像是兩個孤獨靈魂的無聲碰撞。
忘憂的眼神像是一滴滾燙的眼淚滴落在他心上。
那一個至今仍然刻骨銘心的眼神,清楚地告訴他,他下意識的理所當然的詢問給忘憂帶來的傷害有多深。
在難熬的對峙中,他忽然想到:若是,他的父母是在忘憂麵前過世的,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卻無力阻止的忘憂又如何能不痛苦?
他問了問自己,這麽做對麽?
○
白日裏的不歡而散,忘憂又怒又痛拂袖離開後一直躲在屋子裏不肯出來,他也躲回了自己的房間。
等他冷靜下來想明白自己無心的詢問傷害到了忘憂師傅,他擦了擦眼淚,準備去找忘憂道歉。
推開門才發現,他們這麽一冷靜就是一下午的時間,他走到忘憂房外,房裏還亮著燈,想來師傅也還沒睡。
他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卻沒有人給他開門。
師傅肯定還在生氣吧?
他揉了揉眼睛,坐在門外等著。
乖乖在門外坐了一會,卻發現師傅根本不在房裏。
他看到忘憂從長廊另一側的廚房裏端著東西走出來,無聲地拉上門,卻根本沒有準備回房,徑直端著東西往竹樓後麵走。
“師……師傅!”
他趕緊從台階上站起來叫了一聲。
隔得有點遠忘憂沒有聽見,忘憂腳步不停,逐安匆匆跟過去,想叫住師傅同他道個歉。
雖然白日裏他的詢問想來也是情有可原,畢竟對於自己的親生父母,哪個孩子能做到無動於衷呢?忘憂又是自小看著他長大,自然不會真的把他這點冒犯放在心上,因為這個生他的氣。
可是,正是因為如此,逐安才覺得過意不去,其他都不論,單論師傅的養育之恩這一個理由,他就應該去道歉,他不想師傅照顧了他那麽久,他卻成了一個讓師傅討厭的孩子。
師傅的寵愛與照顧,不應該成為他傷害師傅的理由。
忘憂的腳步很急,他得小跑著才能跟得上,這一跟他才發現,忘憂是朝著後山去的。
他看著那個孤零零的背影,追逐的腳步就停了下來。
要跟過去嗎?
方才師傅手裏端著的方盒,若是他沒有猜錯,裝的是……祭酒祭食?那師傅必定是要去悼念他的父母,他該過去麽?
忽然被提及往事,揭開了舊傷疤,忘憂師傅心裏的痛苦悔意可想而知,他心裏的愧疚越發濃厚。
可是,對於父母的死,他要直接忘卻,做到釋懷才是正確的選擇嗎?
若是死於病痛或者是意外,這樣的原因對他說明,他雖然年紀尚小,也會懂得其中的無奈。
可是,偏偏師傅不肯對他說明,連提及此事臉色都變了,這背後的原因,實在叫人介意不已。
既然介意,又如何能做到無動於衷?
他不過還是個孩子,實在做不到什麽隱世高人那樣的清心寡欲。
他又朝著忘憂的位置走近了幾步。
許是心神恍惚,忘憂一路上都沒有發現他。
忘憂直接盤腿挨著墓前坐下了,伸手擦了擦那塊冷冰冰的墓碑,然後拿出在廚房裏溫過的酒倒滿了三杯,兩杯抬手祭在了墓前,拿起剩下的那杯一飲而盡。
“徒有兩杯薄酒祭故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他的聲音在濃濃的夜色格外蕭瑟悲涼。
逐安忍不住身子抖了一下,越發沉默地聽著。
“師妹啊,你以前總說這世上最有趣的便是人來人往熱鬧得很,可不知道為何,我所遇到的那麽幾個人,珍視的幾個人,都……走了,如今隻剩我這一人,想來並不覺得有多熱鬧……說來慚愧,肖兒那小子,今天跑來問我,他的爹娘哪去了……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枉我也算是這江湖裏有名有望之人,卻連一小兒的疑惑都無法解答……要我怎麽開得了口呢?因為世事無常英雄末路還是因為用情至深生死相隨?莫說他懂不懂,你現在問我懂不懂,我也不敢拍著胸脯保證,這世事我能都看得明明白白……肖兒他還小,我不想他一輩子就隻想著恩恩怨怨打打殺殺,把那些往事告訴他又能如何呢?能殺了那人報仇又能如何?叫這天下大亂,兵禍四起不成?我們行醫的一雙手可以醫人性命,可是終歸是醫不了人心,景芝手中的一把鐵劍能庇疆佑民,可是若是他想庇佑的那人要他死,一把鐵劍又如何再去庇佑家國?”
“唉……他若是知道原由,想必肯定會做些什麽,怪我太消沉,實在不忍肖兒離去,我一個人留在這忘憂山上又什麽意思?以前知道你們安好於世還可以留有幾分念想,現在啊,這念想隻係他一人了。”
“說起來,我這養孩子實在養不好,至今也沒個家室,怕他孤單也無他法,隻能招些幼子上山,也好叫他有個伴,這身邊夥伴一多,吵吵嚷嚷的,也就不會太過掛念雙親,隻是今天他這麽一問,我這心裏啊實在難受,無能至此,該如何還他一個完完整整的家呢……”
“……”
逐安跪在他身後稍遠的位置,雖然白天忘憂對他疾言厲色,到了夜深人靜慰問亡靈時卻仍是在說自責的話,把問題攬得一幹二淨,這叫他情何以堪?
雖然關於雙親離世另有他因心裏已經有了七八分猜測,可是此情此景,他選擇埋進心底。
所以,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在忘憂麵前提過,關於父母亡故的任何一個字。
緘口不言,才是最合適的選擇了。
隻不過,還是有一根小小的刺,從心底長出來。
○
他做不到放下,隻能放在心底瞞了忘憂師傅十幾年,直到被允許下山,他才能真正開始正視這件事。
他一路走來,或明或暗詢問過不少人,可惜時間確實過去太久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知道的人給的回答同最開始在樊州城裏詢問那位茶女得到的回答幾乎一樣。
他的父親,林景芝,當年天下素有威名的虎威將軍,十五六年前戰死沙場,在西北塢城存有一座將軍塚。
至少在天下人眼裏,這位傳奇的將軍是以這樣轟轟烈烈戰死沙場的方式殉了國。
可是,他知道,什麽將軍塚根本不在塢城,他的雙親葬在了離塢城千裏之外的樊州城裏的忘憂山上,之間跨越了那麽長的距離,必定存在特殊隱情,他想要下山便是為了查清楚其中緣由。
他是獨自一人下的山,一路上也很清楚沒什麽人跟著他,然而他還是沒有直接趕到西北去。他有一種猜想,忘憂師傅在關注著他的動向,若是剛下了山他就直接朝著西北而去,他瞞了那麽多年根本不曾忘卻的心事就會忘憂發現,或許知道他的選擇,忘憂並不會給予阻止,但年歲漸長心性也該有所成長,他實在不能再如此莽撞。
不難想象,雖然忘憂人在山中,但若是師傅他想知道什麽消息,不出半日就會知曉。
他的猜想也很快得到了驗證,他剛到江南金陵城時,忘憂子的委托信就跟著來了,雖然忘憂信中有提到是猜測他會對武林大會感興趣所以才順便寄了這封信過來,然而,真的有這麽巧合的事麽?
那封信到的不早不晚,推測送到的時間最多比他到金陵城提前了一天,甚至柳家的人特意到城門口候著他來,連他到達的時間都推測的八九不離十,實在叫他難以信服這樣是一個巧合。
也就驗證了他的猜想。
他能理解忘憂的擔心,並不是出於不信任,所以,哪怕知道了,他也沒有拆穿,一直假裝自己毫不知情。
一路走來,開始確實是想避開忘憂的視線,所以一直在外不緊不慢的遊蕩,後來遇到織夢出了事,又如何能袖手旁觀,自然是要陪著織夢去幻花湖城處理幻花宮的事了,入了幻花地宮後又千裏迢迢前往南國尋藥,幾經波折,也確實可以說,是在認真地遊曆江湖。
現在,慕飛白的傷勢處理好,如今再去塢城已經是最合適的時間了,按照他對忘憂的了解,這麽久時間,忘憂應該是信了。
雖然這行為帶著幾分算計,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如果說忘憂的擔憂,讓他越發沉穩,而織夢的陪伴,讓他可以勇敢向心而行。
若是放不下,就應該去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