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敢與君絕 貳
小小的戲台子上還在演著小姐同書生邂逅的美好愛情,她就咿咿呀呀地坐在幕布後唱著,音色切換自如,忽男忽女,年輕的,蒼老的,小孩子的,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若不是知道幕布後隻有她一個人,隻叫人懷疑,是不是請了一堆戲角在後麵給傀儡配聲。
她伸手用撥片撥動著月琴的琴弦,一段如傾如訴的樂聲琅琅傳出,戲台上的場景也換了,幕布一撤又換了張新畫的背景,一座富貴的深院,亭台樓閣幾許。
台下的觀眾們看得聚精會神,路過的人被吸引住加入他們也沒引起什麽注意。
一位穿著白衣的清瘦公子也站在了人群後麵跟著一起看,那身白衣衣角用絲線納了一道細邊,衣擺還繡著暗花,角度一轉就有光澤流動,精致又好看,一看就價值不菲,穿在他身上卻並不突兀,相得益彰,襯得氣質更加出眾,貴氣又自然。
無異於身姿很是出挑,跟這樣都是走卒販夫市井百姓總角孩童的人群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過,聚在一起的人熱熱鬧鬧都是自來熟很快就能打成一片,有個人見他站著怪累的,大方地給他遞了一把小木凳,他樂嗬嗬地接過來同那人道了謝也跟著坐下一起看,一點都不拘謹。
認真又專注地看著那出傀儡戲。
這出戲講的是一位富家小姐同一位書生的愛恨別離,他們在城裏的桃花園中相遇結緣,遂相約一起遊園,萌生了愛情,互相許了終生,情意綿綿,海誓山盟。結果富家小姐的父親覺得書生配不上自己的女兒,門不當戶不對,便各種阻撓他們二人再有往來,兩個人都傷心欲斷腸,一對恩愛鴛鴦就這麽被拆散了。癡情的小姐日日以淚洗麵,思念情郎,後來終於病倒了,鬱鬱而終,過世的噩耗傳到書生那裏,書生隻覺得肝腸寸斷,又來到他們二人相識的桃花園中流離。
初遇時桃花正盛花團錦簇,此時恩恩愛愛一雙人;死別後,桃花園裏的桃花早就淒涼的凋謝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彼時隻剩傷心欲絕的書生孑然一人。
他流著淚肝腸欲斷地唱道:
“為我慢歸休,
款留連,
聽、聽這不如歸春幕天。
難道我再到這亭園,
難道我再到這庭園則掙的個長眠和短眠?
知怎生情悵然,
知怎生淚暗懸?”
○
絲絲淒涼的弦樂輾轉不絕,最後一句戲文唱完,人們還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回神。一旁的吉嬸手裏拎著茶壺靠在茶棚柱子上,沉浸在這出新戲裏,忘記給客人添茶加水,都沒察覺自己看哭了。
她擦了擦汗,從幕布後探出頭偷偷看了看鴉雀無聲的觀眾們,滿足地笑起來,一雙眸子神采奕奕,整個人都像發著光。
這麽一瞧,她在人群裏發現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
人群裏一眼就能看到他。
眉眼溫和,蓬鬆的短發如墨一般,襯得膚色越發雪白,換了一身白衣,俊美清雅的模樣,跟周圍很是格格不入的一個人,此時卻乖乖地抱著雙膝坐在小木凳上,認真地看戲,也同旁人一樣沉浸在故事裏,沒有察覺這出戲已經結束了。
是方才在山道遇到的那位公子。
原來,他也喜歡傀儡戲麽?
她又悄悄把頭縮回去了。
“老板娘,你這茶錢還要不要了!”
直到人群裏傳來一聲吆喝聲,這才驚醒了眾人,吉嬸趕緊抹了抹臉跑去收錢,高聲回道:“要!要!當然要了!不要我喝西北風去嗎!”
回過神來的眾人這才賣力地鼓著掌,為這出戲喝彩。
戲看完了,吾婭操縱著一隻小傀儡乖巧地對著觀眾作了個揖,對觀眾表示感謝,人們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意猶未盡的人群這才開始緩緩散去。
孩子們嬉笑著跑過來圍著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嚷嚷著自己下次想看什麽什麽故事,希望她能演給他們看,她都笑著應下了,吉嬸跑過來把鬧哄哄的孩子們趕走,她的大嗓門一吼,孩子們趕緊笑著跑開了,吉嬸這才把戲台拆了收回去。
借給白衣公子板凳的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凳子要了回去,他又笑著道了謝,卻沒有跟著人群離開。
人都走光了,他還站在那裏。
像是在等人。
她認真地把傀儡木偶一個個放在特定的木盒子裏收好,吉嬸在抹布上擦著手,笑著同她講話:“吾婭啊,今天這出新戲叫什麽?哎呀,真是太感人了!你瞧吉嬸這一把年紀了,看得都忍不住流眼淚!”
她收好最後一個傀儡整齊地放進竹簍裏,再次把竹簍背到了背上,聽到吉嬸的問題笑著回道:“唔,叫《桃花緣》,緣分的緣。”
“好!真好聽!真想下個月十五號快點來!”
她笑著點點頭。
“要回去了嗎?那你走山路的時候慢一些!”
“好,知道了吉嬸。”
同吉嬸道了別,她又背著竹簍轉過身,就看到他還孤零零一個人傻站著。
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在認真看著她。
她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方才臉上那樣自信滿滿的神色沒了,眸子裏有些怯怯的。
他看了一會朝她走過來,像是照過來一束白色的月光。
○
他個子很高挑,她隻到他脖頸的高度,這樣的角度顯得她越發怯生生的,有些明顯的懼意。
他卻微微彎下腰,盡量不讓他們的距離有壓迫感,同她對視著,眼睛裏還是那樣濕漉漉的模樣,笑著問:“這場戲叫《桃花緣》嗎?”
她點點頭,低低嗯了一聲。
莫名有些緊張。
方才在路上同行的時候,就察覺到他談吐不凡,非富即貴,那樣的氣質絕對不會是裝出來的。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傀儡師,像方才一樣,他跟人群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看到,而她就是人群裏的一個。
所以,她沒有主動提起自己是傀儡師,察覺到他看向自己背上的竹簍好奇的眼神,也沒有把話題往這方麵引,更多的是希望他不要注意到自己是傀儡師。
她很害怕他覺得這職業低賤,她戲文裏的小姐都是她想象出來的,她配不上稱一聲小姐。
他認真地看著她,沒有很誇張的語氣,叫人信服。
“真的很好看,剛剛都看入迷了呢。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差點都流眼淚了。”
聞言她瞪大眼睛,心裏忽然鬆了一口氣。
分明這樣的評價再普通不過,她每次來表演都能聽到這樣的稱讚,可是第一次覺得害羞起來。
她雙頰爬上些不自然的紅暈,慌張地道謝,“多謝。”
“能看到這樣感人的故事,我要同你道謝才對。”
她不知道要回什麽才好,隻好低著頭不說話。
他笑著撓撓後腦勺,並不介意她又沉默了,方才同行的山路上,她也是這樣的,話很少,他問一句她才答一句。
悶葫蘆一個,可是卻很特別,像是那一山的煙雨朦朧。
“那……你要回去了嗎?”
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下月十五是不是又能看到新的傀儡戲了?”
“嗯。”她又是悶悶應了一聲,不過這次很快又接了一句,“已經在寫戲本子了。”
“很期待新的故事呢。出門匆忙,以為不會再這麽巧遇到你,你的傘留在了家中,下次再還給你可好?”
下次還給她?
那豈不是下一次他還會來看她的傀儡戲了。
雖然覺得有些害羞,她還是點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