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流年飛花
“你在數什麽?什麽二百九十九?”
流光沒回答,再一次顫顫巍巍地抬起手,對著剛剛刺過的地方又刺了一劍。
“三百……”
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裏,天穹手裏的劍突然哐嘡一聲砸在了地上。
方才還沉浸在悲傷氣氛裏的南國百姓麵麵相覷,被天穹親王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呆,議論聲如潮水般湧來。
什麽情況?
天穹親王手裏的劍怎麽突然掉了?
是他自己扔掉的嗎?
可是為什麽他要突然扔掉手裏的劍?
在比賽上這動作可是等同於認輸了啊。
然而跟他們一樣驚訝的還有天穹,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天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地上靜靜躺著的方才脫手而出的長劍,整個人陷入了沉默。
他剛剛被流光手裏的木劍輕輕一刺,分明隻是如同流光之前每一次出劍那樣輕飄飄的力道,可是他的右臂突然整個麻木起來,像是沒有了知覺,再也握不住手裏的劍。
他……竟然連劍都握不住了?
二百九十九……三百……
難道流光是在數一共刺中了他右臂多少次嗎?
他的目光落在流光身上,心情有些複雜。
流光撐著地麵顫顫巍巍地爬了起來,臉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青紫腫脹血跡斑斑是天穹從來沒有過的狼狽,像是一朵遭受了狂風暴雨摧殘的孱弱花苞,站起來都像是吊著一口氣。
可是流光卻把手裏的木劍再次對準了他。
他分明痛得連劍尖都在顫抖,可是一種難以言狀的震動從天穹心底升騰起來,流光紅腫的眼睛裏像是烈日下的大海波光粼粼,幾乎要刺痛他。
那樣的光芒一如多年以前,那兩個剛踏入江湖,執劍而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不在乎輸贏,不在乎榮華,隻為了約好的夢想,一劍一念,一往無前。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老去,再沒了以前那般天然的的心性。
哥哥那時慌張著急解釋的模樣,現在才明晰起來,哥哥的為人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又如何能不知道呢?
無心的一個意外,他卻耿耿於懷了三年。
他接受不了那樣倉皇的失敗,像是輸掉了一口氣。
流光又傻又不顧一切的拚命,像一記嘹亮的耳光打醒了他。
手裏的劍被流光打掉了。
或者。心中的劍,被他扔掉了。
○
其實抽完玉簽對上天穹的時候,流光就知道,自己根本打不過他。
三年前,流光是親眼看著他們一步步廝殺走到最後的,那樣的實力他再清楚不過。
可是,逐安跟織夢已經幫他贏下了前兩場,隻剩他這一場,一旦贏了,他這麽久的奢望就會實現,他曾經癡人說夢的異想天開就會成為現實。
擺在眼前的障礙就是,天穹的武力完全碾壓他,要想獲勝,可能性微乎其微。
隻不過,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隻會無能哭泣的孩子了,逐安師傅有教過他的,用劍要靈活,要會動腦子,再強大的敵人也會有弱點。
可是天穹的弱點在哪呢?
也許是他天資就過於愚笨,不管是逐安手中樸實無華卻爐火純青的劍法,還是織夢飛花成刃如夢如幻的幻化神功,哪怕他們願意手把手地教,他都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達到那樣的高度。現在也是如此,他根本找不到天穹有什麽弱點,至少在他眼裏是這樣的。
既然找不到,他決定給天穹製造一個弱點。
這樣的想法很匪夷所思,可是他想試一試。
隻要不停地攻擊一個點,十次,一百次,總有可能擊潰這個點。
他不停被打,鼻青臉腫,麵目全非,可是手裏的劍一次又一次刺向同一個地方。
整整三百劍。
像是表麵完好無損的堤壩,內裏卻早就已經被螻蟻蛀空,等蔓延到最後一塊石壁,千瘡百孔的堤壩就會瞬間崩塌,潰不成軍。
水滴石穿是個很笨很笨的辦法,既然他很笨,那就用笨辦法。
雖然被打得很慘,可是他做到了。
○
流光看著台下那幾個人熟悉的麵龐,滿是對他的擔憂跟關心,甚至這樣的善意還來自很多陌生的百姓,這樣才是真正應該追逐的力量啊。
他突然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露出一口帶著血跡的牙齒,雖然這樣鼻青臉腫的笑容有些嚇人。
“天穹親王,其實我還有一記絕招沒有使出來!”
織夢看到流光沒事終於舒了口氣,真是個又笨又傻的孩子,她從來沒見過像流光這麽笨的,可是,卻是個勇敢的孩子呢。
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意,湊近逐安小聲問道:“哥哥,你還教了小矮子什麽絕招啊?”
逐安收回目光看向織夢,溫煦笑起來。
“這可不是我教的。”
“那是……”
天穹目光裏的陰霾散去不少,像是第一次認識流光,看著他認真地詢問:“南風殿下,有幸見識一下麽?”
流光拍了拍尚在發痛的身體,又揉了揉自己的臉,打起一些精神來,這才笑著回答:“當然可以!”
天穹看著他,沒有再去撿回自己的劍,負手而立等著他出招。
流光把手裏的木劍一扔,用盡渾身的力氣奮力一躍,高高騰空而起,然後猛地往天穹身上一撲,瞬間撞倒了天穹。
天穹被壓倒在硬邦邦的地上,瞪大了眼睛。
“聽好了!我這招叫吃了秤砣鐵了心,前來討教!”
“……”
天穹突然悶悶地笑起來,看著流光那雙蔚藍色的眸子,對著所有人大聲宣布:“這一招著實厲害,我輸了。”
認輸,釋懷又坦然。
全場寂靜片刻,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喝彩,人們大聲呼喚著他們的名字,為這一場反轉的比賽熱淚盈眶。
這一次,為勝者歡呼,也為敗者歡呼。
流光從地上爬起來,撿起了自己的劍,劍身上逐安幫他刻的名字依舊清晰,他握著這把屬於自己的劍遠遠朝著祭壇上的琉璃揮揮手,琉璃擦著眼淚,笑著點點頭。
流光回了個明亮的笑容,往織夢跟逐安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然後變成了顫顫巍巍地跑,停在了比武台邊緣。
他望著那兩個人,大聲喊起來。
“師傅!姐姐!我我我我過不來了!快幫幫我!”
“你這笨孩子!”織夢笑著罵了一句。
等流光落地站穩了,他趕緊跑過去,幾乎是撲到了織夢懷裏,織夢揉了揉他的頭發,他舒了口氣,低低叫了一聲,“師傅。”
逐安點點頭,毫不吝嗇地誇他,“嗯,做的很好。”
“師傅啊……我我我我不是要說這個……咳咳,你能不能幫我瞧一瞧,治治病,我渾身都好痛啊!骨頭都要斷了,右眼好像也睜不開了……”
“……”
織夢佯裝生氣去打他,落在身上卻溫柔的一點也沒用力。
“臉都被打變形了,能不痛嗎?笨孩子,下次可不許這樣了。”
“沒沒沒沒有下次啦!再來一次我可能會死的!”
○
天穹的餘光看到了流光同琉璃的小小動作,祭壇上的那女子好像還是如同初見時一樣,像一團小小的星光,美好又遙遠。
這樣一份心意擱置得太久,他都快忘記了,愛一個人原本應該有的心情是怎樣的。
那應該是歡喜又感激的。
他收回了視線,聲音悶悶的,沒有一個人聽到。
“此恨經年久,此情度日長。”
有風拂過,不知從王宮哪座花園裏帶來了一陣落花。
天穹還躺在比武台上,那陣飛花追逐著從他眼前而去,隻剩蔚藍的天空,溫柔而寧靜。
他終於懂了,為何那時天闕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
能提起沉重劍刃的手,握不住飄落飛舞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