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眾生皆苦
織夢真的是被這群人惡心透了。
她以為口無遮攔的孟義已經夠惡心的,沒想到這群世家門派的人還能把強盜之徑說的如此冠冕堂皇,真是刷新了她的認知。
她手指劇烈顫抖著,心間氣血翻騰,控製不住的殺意迸發出來,在場的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那鋪天蓋的殺意,拿起武器戒備著,生怕她突然暴走開始殺戮。
忽然一隻帶著涼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眼看去,逐安也低頭看著她。
他低聲說:“你相信我嗎?”
○
織夢心裏其實很痛苦,很多事她都不敢去想,太過無力而沉重。她明明什麽都沒做,可是她的所有都在一夕之間毀掉了,可笑的是,她連那些所有都是自己虛構出來的。
太苦了,心裏打翻了一整碗黃連,所嚐滋味盡是苦澀。
她怨,她恨,她也曾起過借幻花神功的力量去報複,殺光那些讓她痛苦的人,她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陪葬。
可是,她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難道連做個什麽樣的人都不能選擇了嗎?
她恨又怎麽樣?她說她恨還不行嗎?
那她就一定要向恨意妥協嗎?
她心底尚有一處餘溫,想要好好的活著,隻因為一個人。
逐安忘記了,織夢卻記得,他們以前是見過的。
當她被花奈丟在東郡城的荒山裏,從狼群嘴裏撿回一條命的時候開始,那種由心底蔓延的後怕告訴她,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任何人身上,能保護自己的隻有她自己,哭一點用都沒有,她的師父不會因此多看她一眼,更不會因此可憐她。
她一個人坐在東郡城裏的街邊,沒錢買藥,被狼抓破的傷口沒有處理很快又冒出血跡,全身的白衣早就破破爛爛血跡斑斑,看著十分狼狽駭人。城中來來往往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看她的眼神冰冷又嫌棄,仿佛她是一個吃人的怪物,沒人覺得她可憐,也沒人肯買些藥給她,甚至連一句詢問的話都沒有。
她抱著膝蓋,悶悶地坐著。
要去哪裏她不知道,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她的世界好像什麽都沒有,寸草不生。
就這麽呆坐著過了一天一夜,路上的行人都離她遠遠的,夜裏也沒人管她。
她頂著夜風寒露,渾身都凍僵了,傷口結痂又凍裂,反反複複,又疼又癢。
她仍然一動不動地抱著膝蓋半死不活地坐著。
啊,真的好痛苦啊……
是不是現在立刻死掉就好了?
第二日城中一群嬉鬧的頑童對她丟起了石子。
小孩子下手沒有分寸不知輕重,覺得好玩丟石頭都很用勁,砸在身上很疼。
她手指蜷起,心裏滔天的殺意洶湧著翻滾著,眼睛變得漆黑一片詭異至極,像是有人在她耳邊輕聲蠱惑著:殺啊!殺了他們!通通都殺掉好了!他們配不上你的仁慈……
手指放下又捏緊,反反複複幾次,最後還是鬆開了手掌,眼睛裏的黑氣散開,她依舊悶悶地坐著。
她對那殺意說:殺了他們又能怎麽樣呢,身體不痛了,還是心裏就不痛了?
那蠱惑聲沒再響起,連殺意都嫌棄她的軟弱。
石頭還在不住的砸下來。
她忍不住苦笑起來。
一塊石子剛要砸上她的額角,卻被一隻手穩穩截住。
那人接了石子,低聲嗬斥了那群頑童,孩子們趕緊四散跑開了。
像是歎息了一聲,那人蹲下身望著她,竟是一個眉眼溫潤如玉,白衣如雪的少年。
反觀之下,她周身狼藉衣服破破爛爛渾身血汙,臉上也髒兮兮的,真的很是慘不忍睹。她心裏有些自卑,不想與他對視,扭過頭錯開了他的視線。
那少年也不惱,溫柔笑著同她說:“怎麽不回家?”
織夢悶悶地不肯說話。
那少年便站起來離開了,織夢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更加鬱悶沉默地低下了頭。
怎麽會這樣,好糟糕啊……
這可是第一個肯跟她講話的人,就這麽被她趕跑了。
她突然覺得有些委屈。
過了會,她身旁被溫柔地放下了兩樣東西,一條紅色的新裙子跟一包藥。
方才那少年又坐回了她身邊,像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一般,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自然又隨意地開口,“裙子弄髒了可就不漂亮了。”
織夢抱著膝蓋,終於悶悶地開口說:“反正也不會有人在意。”
那少年笑容深了一些,像是春日裏的萬樹花開,他認認真真地看著說:“我在意啊。”
織夢愣了愣,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
“自己如何活,跟別人可沒有關係呀!”
少年站了起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有事得走了,再見啦。”
他沒有說他的名字,甚至沒有看清楚她的臉,留下一條裙子和一包藥就走了。
織夢摸著紅裙子,柔軟幹淨的麵料,像是吃了一顆糖,感覺好像沒有那麽難熬了。
他是醫師經常給人看病送藥,他不過是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病人,因為覺得她可憐隨手送了她一包藥,這樣的事他做太多了,沒有什麽特別,很快他就忘記了。
可是織夢卻一直記著。
他對很多人都心存善意,對她來說卻是唯一的善意。
還是會覺得很痛苦,可是真的隻要一個人的溫柔就足夠了。
她後來一直隻穿紅衣,因為就算受傷流了血印在紅衣服上也看不出來。她想,等再見到他的時候,她一定要幹幹淨淨的,不要再是一身血跡斑斑破破爛爛的狼狽樣子,至少別再那麽慘不忍睹了。
可她沒有再遇到他。
她走過了很多座城,吃了很多苦,遇到了很多人,都沒有再見到他。
隻是每當痛苦的時候,隻要想起那個少年,她就覺得好過一點。
快滿一年的時候,她在樊州城終於又見到了他。
他把她拉出了人群,像第一次替她趕走那群頑童一樣,又護了她一次。
他對眼前這個貌美的紅衣少女沒有印象,可是織夢卻是第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的眼神像是含著一汪微醺的酒,那樣溫煦的眼神隻有他有,她不會認錯。
她突然間覺得活在人世間有了念想,第一次想自己做一次選擇。
於是,她問他可不可以收留自己,不是突然的心血來潮,這麽久了,她真的很想再見他一麵,哪怕他不記得她了也沒關係,她想同他說聲謝謝。
武林大會上,她第一次見她的父親,她父親就要殺她,結果柳長淵死了。她的師傅再一次丟下她離去,為了滿心的仇恨也死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隻教她去恨,教她痛苦,教給她絕望,逼著她認清現實的殘忍。
她恨他們還不行嘛!
她承認她的恨意。
可是,有那麽一個人,他認認真真地對她說。
“我在意。”
“自己如何活,跟別人可沒有關係呀。
“沒關係,我可以收留你啊。”
滿世界的苦,他是唯一的甜。
○
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我信。”
那鋪天蓋地的殺意被他一句話就化去了。
逐安上前一步,並肩站在織夢身邊,聲音不算厚重卻叫人安心。
“你們此行是為了幻花寶藏嗎?”
眾宗主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少年想說什麽。
方旭作為這次世家門派結盟的代表,他站出來回道:“公子這是何意?”
“即使我說明幻花宮裏並沒有幻花寶藏,你們也不信對嗎?”
方旭道:“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單憑你們的一麵說辭我們難以信服。”
逐安點點頭又說:“我猜也是這樣,可以讓你們進去幻花宮,但是我有三個條件!”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疏花跟慕飛白也奇怪地看著逐安,反倒是織夢十分淡定,沒有理由,她相信逐安。
容憐閑閑地抱著胳膊站在一旁看著,眼睛裏爬上一抹玩味。
方旭道:“你且說來聽聽。”
逐安從容淡定地說道:“第一,幻花宮你們可以進去,但是每家隻能進入二十人,其餘人都退回山下,以後江湖世家門派所有人未經織夢允許不得隨意靠近幻花宮。”
他又低頭問織夢,“允許他們進去嗎?”
織夢點點頭。
宗主們聚在一起低聲討論,每家二十個,他們本就是結盟,就算隻出二十個人合在一起也有四百多人了,單從人數上來說也並不吃虧,隻要找到了幻花寶藏,肯定也不會再來幻花宮了。
方旭得到眾家意見,高聲回道:“我們答應。”
“第二,無論幻花宮裏有沒有寶藏,你們能不能找到寶藏,寶藏歸誰家,織夢已經把幻花宮打開了,所以這結果需由你們自行承擔,與織夢沒有關係,與幻花宮也沒有關係。”
方旭回道:“這是自然。”
逐安點點頭又道:“第三,事情結束後,請諸位在江湖上公開向織夢道歉,承認幻花宮乃是正統武林門派。”
織夢愣了愣,沒想到逐安最後一條居然是為了這個,心中又酸又澀。不過她也馬上反應過來逐安的用意,哪怕幻花宮裏真的是空空如也,但不管她怎麽說,這些人都不會信,今日就算把他們都擋回去了,還是會有人對此一直念念不忘,倒不如讓他們親眼看一看,而且這順水人情已經給了,沒有結果也怪不得他們沒有事先提醒,他們反而欠了幻花宮一個人情,也可以避免之後再有人打幻花宮的主意,一勞永逸。
宗主們又聚在一起商量,逐安指的道歉,他們也心知肚明所為何事,然而隻要得到了幻花寶藏,道歉就道歉,怎麽想都不虧。
逐安也不急,他篤定這群宗主肯定會答應。
得到統一的結果後,方旭點點頭,“三條約定我們都同意。”
事事如他所料,他也沒啥太大的反應,從容地點點頭,“那好,當著三大世家和武林眾家之麵,我們擊掌為信約法三章,今日之約是諸位宗主一同許諾,違約者不得善終。”
方旭回道:“方某平生最痛恨言而無信之人,今日我代表在場所有宗主許諾,若有誰毀諾,方某第一個不答應!”
逐安跟方旭都上前,擊掌三次為誓。
慕飛白事先不知道幻花宮裏的情況,他隻是單純的幫助朋友,此刻仍有些疑問,他摸了摸下巴,壓低聲音問道:“就這麽放他們進去?”
容憐搖著折扇好整以暇地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別說他們,這幻花寶藏我也想要呢。”
慕飛白看他一眼,嘖嘖稱奇,“青城山莊已經夠有錢了吧!”
容憐哈哈一笑,“錢嘛,當然是多多益善比較好。”
慕飛白不理會他的玩笑,對回來的逐安讚許道:“你想的還挺周全。”
逐安笑道:“與其日防夜防,不如一次處理了。”
織夢低著頭說了句:“謝謝你。”
不知道是不是逐安的錯覺,他總覺得織夢的這句謝謝格外鄭重,像是攢了很久才有勇氣開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