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失望的未必不好
晉王爺將魏京華送出門,夜幕之下,兩人安靜拱手告別。
一個良久佇立在門邊,舉目凝望。
一個步伐矯健輕快,再未回頭。
這一別,就是整個年節。晉王府今年出奇的安靜,從來都是天塌下來也不怕,敢跟聖上當面唱反調的殷岩柏這次卻乖的不像話,聖上一道禁令,還真叫他安分呆在府上。
甚至連除夕的宮宴,他都沒出席。
沒了晉王爺的年,簡直寡淡無味,眾人都覺得似乎少了點兒什麼。
以往年節期間,坊間到處都是在傳講晉王爺的故事,有些說書人還專門編了晉王爺驍勇作戰,機智退敵的段子在茶樓里講。
總是有許多人捧場。
可今年礙於形勢,誰也不敢講這個。
連私底下的議論都得提心弔膽,惟恐叫第三個人聽見。
以至於百姓們都說,「沒有晉王爺的年節,連年味兒都不對了。」
好在過了年,又過了上元節,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晉王爺也終於禁足夠了一月。
離開眾人視線這麼久的他,非但沒有被權貴們遺忘,反而一下子門庭若市。
登門拜訪之人絡繹不絕,大車小車的往晉王府送禮。
最讓殷岩柏高興的卻不是這些,而是某人送來的一張小小字條。
這日春光正好,殷岩柏坐在書房大窗裡頭,翹著腳,看著手裡一行娟秀的小字,卻是笑的嘴都合不攏,銳利有光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條線。
「王爺偷著樂有一陣子了,究竟樂什麼呢?」殷戎遲鈍,撓頭碰了碰常武的肩。
常武透過大窗,往屋裡斜了一眼,「要不我去問問?或者乾脆叫主子把那張字條給我看看?」
殷戎聞言大吃一驚,不由瞪眼看著常武,驚訝立時變成崇拜,「常武你好勇猛,你去吧,我等你囫圇回來。」
「嘁,」常武輕嗤一聲,「瞅你那點兒出息!我有那麼蠢嗎?年前才挨了一頓板子,我是記吃不記打的人嗎?」
殷戎哼了一聲,「你不問,我去問。」
這回輪到常武驚訝了,下巴咔噠一聲掉在地上,「殷戎……你真敢去,我叫你一聲哥!」
殷戎嘿嘿一笑,憨厚的表情,卻莫名有一種雞賊的味道。
常武隱約覺得自己可能要上當,摸了摸後腦勺,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殷戎果然提步上前,站在偌大的窗戶外頭,探頭朝里開口,「今日春光這麼好,王爺不去郊外騎馬嗎?」
殷岩柏哈哈一笑,小心翼翼的收起字條,攥在手裡,「是個好日子,春光也明媚,可以騎馬!」
殷戎歪著頭想了想,「要不要去請魏長使一起?」
殷岩柏凝神想了想,「可以,去備兩匹馬,給她挑性子溫順的母馬。」
「是。」殷戎撓了撓頭,轉頭欲走,又忍不住調頭仍舊往裡看,「王爺收到的字條,不是魏長使送來的嗎?」
「呵,」殷岩柏笑了一聲,抬眼看他,「竟敢打聽起主子的事情來了?」
殷戎木然著一張臉。
常武躲在遠處,縮著脖子竊竊的嘲笑。
「卑職是看王爺挺高興,所以就想著,誰能有這麼大的本事,叫王爺喜上眉梢。」殷戎聲音低沉粗獷,少了常武的靈氣,卻叫人覺得他說話天然帶著中肯。
殷岩柏聞言高興,「你想的不錯,是魏長使的字條,她主動寫信,本王本就高興。更可況,她說的還是一件大好的消息!」
殷戎探著脖子瞪著眼,嘴巴微張,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殷岩柏心情實在美麗,不像平日那麼難伺候,他爽快說道,「她說,水蔓菁的眼睛,已經有康復跡象,她能看見光線明暗,甚至能看見物體大致的影子了。」
殷岩柏說完,笑容更是綻放在整張臉上,照的整個書房都亮堂堂的。
殷戎聞言大吃一驚,良久才喃喃感嘆,「還說自己不是大夫,這分明就是神醫,神醫轉世啊!」
他腳步虛浮的回到常武面前,「常武,叫哥!」
……
其實早在上一次扎針醫治的時候,水蔓菁的眼睛就已經有康復的跡象了。
她能看見屏風的大致輪廓,看見桌椅擺放的位置,看見門窗……
她激動的抱著秦文就要落淚,好在魏京華及時勸住。
「不能情緒過於激動,大悲大喜,對你來說都是一種傷害。」魏京華的聲音平緩穩定,像是有醫治的魔力,她開口的瞬間,就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湧入水蔓菁的心田,「上次我把信給晉王爺以後,他告訴我,他從來沒有把你當做累贅。他是想轉告你,你也不要在心裡視自己為任何人的累贅了。」
水蔓菁的情緒平靜下來,喜悅和憂傷在她心裡糅合在一起。
誠如魏京華所言,醫病還要從醫治心開始。若是心裡有病,病從心生,只攻外在的病灶,是治標不治本的。
她對魏京華的信任與日俱增,她康復的速度,也日漸加快。
一開始她不叫魏京華把她眼睛的消息告訴晉王爺,直到這日她已經能看見魏京華穿了一身絳紫色的騎裝,腰束黑金色的腰帶,雖看不清衣服上的花紋,看不清腰帶上的配飾,但對於一個十年都沒見過色彩影像的人來說,已經是難以言喻的喜悅了……她才叫魏京華將這好消息轉告。
「你希望他來看你嗎?」魏京華一面給水蔓菁扎針,一面輕緩問道。
這問題叫水蔓菁沉默了很久,她才緩緩說,「我以為我會痛快的說,不希望。或是說來不來都無所謂……」
「可是與魏長使相處的越久,我越是發現,對旁人可以輕易說出違心的話,對你卻不行。」
魏京華聞言一怔,繼而笑起來,她喜歡她的病人對她毫無隱瞞,以最真實的心來面對她。
「按我自己的意思,我希望他能來,我會把我的喜悅之情告訴他。」水蔓菁緩緩說道,「我也會向他道歉,以前給他添了那麼多的麻煩,故意曲解他的好意。也會告訴他,看不見的時候,我很害怕,特別的無助,四面八方湧來的漆黑,叫我覺得到處都有危險……我還是希望他原諒我。」
魏京華安靜的聽著,並不插言,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滯。
水蔓菁兀自笑了笑,「但我覺得他不會來,他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他說了以後不再見面,就不會見了。」
魏京華恰扎完了所有的針,她舒了一口氣,「那你……會不會很失望?」
「最近一段時間,你教會了我一個道理。」水蔓菁偏過頭來,專註的盯著魏京華的身影。
她看不清魏京華的相貌,甚至連她的膚色也看不清。
但只是這麼盯著她模糊的影子,都叫水蔓菁莫名覺得心安。
「哦?我教你的道理?」魏京華挑了挑眉。
「我期待的未必是最好的,叫我失望也未必不好,恰恰相反,叫我失望的結果,說不定正是對我最好的呢。」水蔓菁說完,咯咯笑起來。
魏京華被她的笑聲震蕩了內心。
她第一次見這女孩子的時候,這女孩子也笑,笑容雖然溫婉卻沒有溫度。帶著討好與試探。
後來就不見她展露笑顏了,她不是豎著尖銳的刺,一臉防備。就是哀怨、哭泣、仇恨……
再次看到她的笑容,竟叫魏京華第一次開始慶幸……慶幸當初不論如何艱苦,如何被打被罰,她還是堅持下來了——堅持學會了師父勒令她學的針灸之術,勒令她背了許多的醫書,勒令她跟著老中醫當了好多年的學徒……
「就比如遇見你,」水蔓菁嘆息了一聲,臉上卻帶著溫煦的笑容,「原本是讓我最最失望,最最痛苦的事情。可今日看來,卻是對我最好的事,不但治了我的病,甚至也救了我的命。」
魏京華垂眸而笑。
秦文卻急急忙忙的從外頭跑進來,她原本是去沏茶了,可這會兒手裡卻是空的。
「魏長使,外頭來了個侍衛,還帶著個丫鬟,」秦文急聲說,「丫鬟說她叫冬草,是您家裡人。」
魏京華點頭,「是我家裡人,怎麼了?」
「她沒說什麼事兒,婢子問了,她也緘口不語的,只說要見您。」秦文咽了口唾沫。
魏京華看了看水蔓菁背上的數根金針,「留針還需一刻,你在這裡守著你家小姐,我去去就來。」
秦文卻有些慌,堵在門口,腳步遲疑,並不想讓開。
魏京華挑眉看了她一眼,她們如今相識已久,相處也不是一兩日了,秦文已經越發乖巧聽話。
「魏長使,您、您一定會回來的吧?」秦文聲音有些抖,眼裡都是惶惶不安。
魏京華立時明白過來,許是冬草的表情語氣把她嚇壞里,以為魏家出了什麼大事……怕她會扔下水蔓菁不管,直接回到魏家去。
「罷了,你去把冬草請進來,就說我在內院等她。那侍衛就叫留在外頭便是。」魏京華轉身又回到床邊。
秦文這才吁了口氣,諾諾應了一聲,蹬蹬蹬跑走了。
「魏長使何必這麼縱著她呢?我尚且不怕你不回來,你何需顧忌她的擔憂?」水蔓菁的聲音聽著有些悶。
魏京華舉步到床邊抬眼看見枕頭上點點水跡……她哭了。
魏京華抿嘴輕笑,「是我懶得跑來跑去,就該叫丫鬟們多跑跑腿來著。」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氣氛卻無比的和煦。
直到冬草焦急帶喘的聲音傳來,「二小姐趕緊回去看看吧,家裡出事了!府門都被人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