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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子不類父

  左馮翊韓延壽被押解前往右扶風渭城集市,數千百姓爭相恐後從左馮翊趕來送別韓延壽。望著百姓扶老攜幼追在車後,韓延壽苦求道:“駙馬都尉,能不能慢一點?”金賞回頭望著百姓紛紛追來,命士兵外圍戒備,讓百姓入內圍與韓延壽拜別。


  百姓紛紛拿著肉和酒喂韓延壽,韓延壽感激落淚,不忍拒絕,每人送的酒都喝了一口,約飲酒斛餘。最後韓延壽拜托掾史替他拜別百姓,見百姓不肯離去,韓延壽高呼道:“各位鄉親辛苦了,你們能十裏相送,延壽死而無憾了!都回去吧,延壽拜別諸位了!”百姓紛紛啜泣,紛紛惋惜。


  其中一位宗親握著韓延壽的手道:“娃兒,你爹娘走得早,不全怪你。記得來生好好做人,別再走上邪路了。”韓延壽淚如雨下,使勁點頭。


  臘月,出現日食。光祿勳楊惲感慨道:“韓延壽死,上天降不祥征兆,天昏地暗,唉……”第二日楊惲入宮覲見,上奏道:“陛下,如今天狗食日,是不詳之兆!”


  病已也知道日食是天降災難的征兆,左思右想,歎氣道:“朕心裏有數。你覺得該怎麽辦?”楊惲小心翼翼道:“天降不祥征兆,必然有冤案。微臣請陛下派人巡查天下,為冤案平安昭雪,將有罪之人繩之以法。”病已聽出幾分弦外之音,皺眉問:“有話直說,你覺得最近哪一件案子是冤案?”楊惲一驚,思忖再三,下跪道:“陛下,微臣以為陛下聖明睿智,不需要微臣置喙。”


  楊惲雖然沒有直說,回到家卻歎氣道:“陛下相信了奸臣的話,錯殺了韓延壽!”奴仆悄悄將楊惲的話泄露給了太仆戴長樂,戴長樂大喜道:“這個楊惲,我就知道他常常誹謗陛下!上次他陷害本官,這次該我以牙還牙了!”


  戴長樂上奏病已,病已吃驚道:“你怎麽知道的?”戴長樂不敢直說,隻是遮掩道:“陛下,楊惲繼承其外祖父的秉性,一直口無遮攔,這可不是第一次。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來眾臣詢問。以前楊惲誹謗朝政,微臣一直覺得無傷大雅,最多訓斥下。但這次楊惲竟然敢借天象指責陛下,要為罪臣韓延壽翻案,其心可誅!”


  病已目光如炬,滿臉寒氣,“他哪裏是為韓延壽翻案,分明是想借這個機會攻擊法家,為儒家挽尊!為韓延壽翻案無非是想趁機攻擊朕的依律治國,恢複他們想要的以儒治國!哼,如果廢了法家,天下就能大治?癡人說夢!楊惲既然執意誹謗朕躬,那就派你去查。”


  戴長樂親自調查,果然發現楊惲多次與人談論病已,且時常拿病已開玩笑,又誹謗朝政,借天象指責病已。奏疏上呈,病已大怒道:“朕待他如手足,讓《太史公書》流芳百世,又讓司馬家族十人擔任太守、國相,楊惲竟敢如此悖逆?立刻押入死囚,等候處置!”戴長樂大喜。


  楊惲大駭,獄中上書申辯道:“微臣糊塗,自視太高,以至於忤逆了陛下。但臣與陛下曾相知相交,也曾共患難,一起剿滅了霍家叛亂,微臣對陛下一直十分敬仰,從沒有半點汙蔑。偶有戲謔、怨言,都是一時癲狂,望陛下恕罪!”


  病已握著奏疏,想起當初楊惲大功,無奈歎氣。回到後宮,正巧遇見太子劉奭前往椒房殿探望皇後。病已抬手道:“奭兒,最近幾位師傅教授的怎麽樣?”


  劉奭忙躬身道:“父皇,幾位師傅盡心盡力,沒有半點怠慢。隻不過兒臣有一事不解,詢問幾位師傅,他們都不敢說。”


  “說,父皇幫你參詳參詳。”


  “父皇,《詩·小雅》有一篇詩文十分晦澀,兒臣不懂。”


  “《詩經》?哈哈,父皇最喜歡《詩經》,說來聽聽。”


  “是。《詩經》有一篇寫道:‘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於何不臧。’”


  病已麵色大變,揮手示意,羽林令史高、侍中金安上忙領著護衛齊齊佇立遠處。病已怒道:“這是太傅黃霸的話,還是少傅周堪讓你說的?”劉奭慌忙跪拜道:“父皇息怒,兒臣……兒臣偶爾看到,是自己要問。如果冒犯了父皇,兒臣罪該萬死!”病已恨鐵不成鋼,雙手背後,一言不發。劉奭不敢起身,隻是一直跪著。


  過了許久,病已揚天歎道:“朕真是不幸啊!年少時遭遇家門不幸,險些被下獄而死。後來雖然恢複了譜牒,可朝廷一直不封官拜爵,形同庶人。好不容易成了皇帝,又有大將軍壓製。如今大將軍死了,朕想為天下百姓謀福,一手依律治國,一手以儒治國,卻遭到群儒非議,如今連你也不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劉奭磕頭不起,心下暗驚。病已無奈招手道:“起來吧!你們都以為朕要效仿孝武帝,施行酷法治國。其實非也!朕不會效仿孝武帝施行嚴刑酷法,也不會效仿孝文帝完全施行仁政儒術治國。咱們漢家自有製度,本來就是一手興仁政王道,一手興法治霸道。奈何高祖以下列宗不懂先人智慧,要麽一味效仿周朝,仁義治國;要麽一味效仿秦朝,嚴刑酷法。”


  見他似懂非懂,病已感慨道:“朕明白告訴你,如果廢法興儒,豪強必然荼毒天下,百姓必定揭竿而起,天下早晚分崩離析。隻有儒法結合,才能既打壓不法豪強,又安撫百姓;既選拔真正的賢才,又不至於得罪貴族;既令行禁止,外禦敵寇,又能鎮壓內部反叛,穩定朝局;既分權製衡,以免權臣當道,又能提高辦事效率,為百姓謀福。……這些好處這些俗儒明明看到了,卻視而不見,為什麽?因為他們不是為了國家謀利,為了百姓謀福,恰是為了實現自己所謂的抱負,實現所謂的太平盛世!”


  劉奭抬頭不解道:“父皇,施行儒術治國才能實現太平盛世,不是嗎?”病已冷眼一瞥道:“誰說的?”劉奭接著道:“周代禮崩樂壞,孔聖人製定禮儀,教化世人,所以百姓去惡向善,人人守禮。當初孝文帝也施行仁政儒術,與民修養生息,所以天下太平,國家日益向好。”


  病已仰天長歎:“亂我漢家者,太子也!你懂什麽?誰教你這些的?孔子的禮儀使百姓向善,但使國家富強了嗎?春秋霸主、戰國雄強哪一個是施行儒術治國了?齊桓公用管仲變法,晉文公用狐偃變法,相繼成為霸主。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吳王闔閭用孫子治軍,魏國用李悝變法,秦朝用商鞅變法,都迅速強大起來。如今我大漢外患不絕,靠仁政能強軍富國嗎?”


  劉奭不敢言語,病已擺手道:“去吧!”劉奭唯唯諾諾告退。望著劉奭遠去的背影,病已苦笑一聲。想起當初皇後許平君聰慧嫻靜,自己又睿智英武,沒想到竟生出這般婦人之仁的兒子。病已也不知道該責備自己,還是怪罪太傅和少傅。


  來到鴛鴦殿,琴棋見病已眉頭緊皺,忙淺笑問:“哥哥,敬武一直叫嚷著要去出宮看望欽兒。不如把欽兒召入宮來,咱們一家吃個團圓飯吧?”病已魂不守舍道:“好!”琴棋瞅出異常,先吩咐香兒去照顧敬武,又吩咐侍中謁者去召淮陽王劉欽入宮。


  病已斜依案幾,若有所思。琴棋親自斟茶,默默坐在一旁靜等。病已思忖許久,憂心忡忡。如果讓劉奭繼承大位,他必然會全麵廢黜嚴刑,興起仁政,以儒治國。到時候不法豪強橫行,外戚坐大,宦官內外勾結,百姓水深火熱,起義必然此起彼伏,社稷隨時傾覆。病已有心廢了太子,重選賢能。但想到許家的恩惠,許平君的賢惠,病已心有不忍。又想到太子幼年喪母,與自己境遇相似,更心在滴血。


  許久後,淮陽王來請安。琴棋忙扶著病已起身,病已笑道:“欽兒,朕給你安排的師傅教得如何?”劉欽笑道:“啟稟父皇,更生師傅博學多才,智慧廣博,兒臣十分佩服。長翁師傅聰慧睿智,見識獨到,兒臣十分敬佩。”


  病已大喜道:“朕考一你考!《詩經·小雅》有一篇詩文十分晦澀,你聽好了:‘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於何不臧。’這首詩文是什麽意思?”


  劉欽閉目思忖許久,笑道:“兒臣知道了。日月出現凶兆,是天地沒有按照正常規律運行。四海內沒有善政,是天下有賢才沒有被重用。尋常時月食常有,百姓無時無刻不警惕;現在又出現日食,歎息將有大災降臨。”


  病已讚歎道:“好!那你可知道日月代表什麽?這首詩背後是什麽意思?”琴棋淺笑道:“哥哥,欽兒才十四歲,哪裏懂這麽多?”劉欽接著道:“稟父皇,日代表陽,指君王;月代表陰,指百姓。日月出現凶兆,是君王沒有重用賢才,以至於百姓冤獄四起。現在出現了日食,所以有些人借此指責父皇德行有虧,重用酷吏,遠離賢才。兒臣以為他們隻是想借天象為韓延壽等人翻案,然後攻擊父皇依律治國的政策,推行儒家的仁義道德。”


  琴棋忙輕咳一聲,笑道:“這孩子胡言亂語,哥哥千萬別當真。”病已長歎道:“是梁丘賀讓你對朕說得吧?說得好,說得極對,極對!欽兒,你覺得該如何治理國家?是嚴刑酷法,還是仁義道德?”劉欽笑道:“父皇,兒臣以為既不能嚴刑酷法,也不能完全靠儒家仁義。秦二世而亡,就是因為嚴刑峻法,激起六國民怨。而儒家仁義隻能教化百姓,不能鎮壓不法權貴,如果沒有法家輔佐,國家必然衰敗。”


  病已陡然起身,大笑道:“欽兒明察好法,這才是朕的好兒子!”病已越想越難過,有心立劉欽為太子,又不忍背棄許平君。思來想去,隻好作罷。琴棋見父子倆氣氛尷尬,忙吩咐人擺筵。


  席間病已喝得大醉,琴棋在旁照顧,劉欽緩緩告退。病已躺在琴棋懷中,幽幽問:“妹妹,如果將來太子無德,欽兒該怎麽辦?”琴棋一驚,“哥哥的意思是?”病已歎氣道:“讓欽兒早點去封國吧!如果朝廷出事,他還可以勤王護駕。當年如果沒有梁王,孝景帝哪有天下?另外,我打算讓衛尉韋玄成卸任後,去淮陽國擔任中尉,輔佐欽兒。他曾裝病讓爵,這份仁義足以影響欽兒。”


  琴棋偷偷抹淚,想了想,這也是對劉欽最好的選擇,竟又破涕為笑。想起這些年得到的寵愛,暗暗心滿意足。望著病已熟悉的麵龐也已經逐漸老去,琴棋輕輕趴在他胸前,緩緩閉上鳳目,呢喃自語道:“欽兒才十四歲,還沒有出過遠門,不如等欽兒十八歲後再讓他。”


  翌日前往椒房殿,皇後思瑤親自出迎。來到椒房殿,隻覺異香撲鼻,溫暖異常。思瑤笑道:“夫君,奭兒剛走。”病已笑道:“朕不是來看太子的,是來看望皇後的。最近天氣轉涼,注意身體。年關將至,你是皇後,該給各宮備些東西了。另外,準備筵席,請各宮都來湊湊熱鬧。”思瑤笑道:“夫君放心,臣妾心裏有數,已經安排下去了。”


  病已讚歎道:“有你操心,後宮讓朕省心不少。最近奭兒怎麽樣?”思瑤愁眉道:“還是老樣子,太子良娣司馬氏一直沒有子嗣。其餘十多個孺子也沒有動靜,臣妾是沒有辦法了。”


  想起太子詹事的奏報,病已皺眉道:“奭兒隻寵愛那個良娣,其他孺子怎麽可能有孕?多勸勸奭兒,身為一國儲君,要為漢室延綿子孫,不能光顧自己享樂。何況這些女子入了宮,又嫁給了他,他要盡丈夫的本分,不能讓人守活寡。要是他不聽,就把那些孺子全部賜還出宮。”


  思瑤大驚,“夫君,這……傳出去恐怕不妥。”病已擺手道:“你要是覺得不妥,更該好好勸勸他!當初先帝沒有子嗣,這江山險些易位!”思瑤隻好點頭,心裏卻打了退堂鼓,劉奭的脾氣向來固執,思瑤自忖未必能勸動他。


  很快新年到來,病已召來皇後思瑤、婕妤琴棋、衛文君、華合德、戎婕妤、公孫靈芸等人,又請來太皇太後,召來一群兒女共度佳節。唯獨太子劉奭領著良娣司馬鳳,其餘都是尚未婚嫁的皇子、公主。眾人其樂融融,十分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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