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屠伯鐵腕
翌年春,即神爵四年(前58年),禦史大夫蕭望之彈劾左馮翊韓延壽。望著蕭望之奏疏,病已斜依案幾問:“禦史大夫,你彈劾左馮翊韓延壽不肯巡縣?”蕭望之揚聲答:“正是,身為一郡之長,應該遵照律令按時明察暗訪,督促屬下奉公辦事。韓延壽擔任左馮翊半年來,隻巡視過一次屬縣,在其位卻不謀其政,是懶政怠政!”
旁邊給事中少府梁丘賀暗暗心驚,想起當初丞相丙吉曾阻止擢拔韓延壽,這才明白丙吉之睿智。病已擺手道:“給事中,你怎麽看?”梁丘賀忙答:“凡事要講究證據,禦史大夫既然要彈劾左馮翊,有沒有人證物證?”病已笑道:“對,這事禦史大夫怎麽知道的?”
蕭望之鏗鏘有力答:“陛下,微臣擔任左馮翊數年,許多人都對微臣十分信服,其中侍謁者李福更是微臣的耳目。這是李福呈報微臣的消息,請陛下禦覽!”
見人證物證俱在,病已隻好召見左馮翊韓延壽。韓延壽大驚,忙解釋道:“陛下,微臣之所以不巡視諸縣,正是為了移風易俗,改變過去靡費的現狀。一旦上官下巡,各地方官便會放下一切事務,專司接待,必然耽誤政事。何況如果頻繁巡視,難免要說什麽幾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各地方官會爭相把上官的話當成聖旨,逐漸失去自己治理地方的特色。微臣這麽做,既是為了使各地官員能夠形成自己治理地方的範式,也是為了使各地官員能夠以百姓為重,而不是以微臣為重!”
病已大喜,不僅沒有處罰韓延壽,反倒準了韓延壽治理地方的方式,另加封韓延壽侍中,可隨時出入宮禁。
蕭望之聽聞病已不僅寬恕了韓延壽,而且加官進爵,暗暗吃驚。蕭望之正要入宮,恰丞相丙吉從宮裏出來,兩人不期而遇,於是一起邊走邊談。蕭望之歎氣道:“我剛剛聽到消息,韓延壽被放了,難道他無罪?”丙吉笑道:“自然。他已經說明了理由,陛下也準了他。”蕭望之急切道:“陛下為何這般草率?我還有韓延壽的新罪狀沒報。”
丙吉大驚,忙拉著蕭望之到了一旁,細細詢問。蕭望之娓娓道:“聽聞韓延壽在東郡曾私放官錢上千萬,但沒有報備。”丙吉麵色凝重問:“放官錢做什麽?賑濟百姓?”蕭望之搖頭道:“應該不是,如果是的話,他必然早就報備了。這件事我一直心存疑惑,還沒有來得及調查。”丙吉歎氣道:“不必調查了,看韓延壽在左馮翊的所作所為,應該不會是中飽私囊。何況陛下今年初已經大赦,就算有罪也已經赦免,不必再追究了。”
蕭望之一直暗暗覺得蹊蹺,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思來想去,也沒想明白怎麽能私放千萬錢,那可是萬兩銀子,相當於十萬人口一年的人頭稅總數。既然丙吉不讓提,蕭望之於是按下不表。
不久匈奴大亂,自相殘殺。先是匈奴握衍朐鞮單於暴虐,徹底血洗前單於勢力,惹怒了國中貴族。前單於嫡子稽侯珊被迫依附嶽父烏禪幕部落,導致單於與烏禪幕王矛盾重重。後來日逐王先賢撣歸附大漢,單於大怒,立堂兄薄胥堂為日逐王,又抓來先賢撣兩個弟弟,打算殺掉報複。烏禪幕王急忙勸諫,單於不聽,執意殺死二人。
後來左奧鞬(jian)王死,單於趁機立自己的幼子為王,遙領奧鞬部落。奧鞬貴族相互謀劃,擁立奧鞬王之子為王。擔心單於報複,於是向東遊牧,遠離故土。單於大怒,派右丞相率萬餘騎兵追殺奧鞬部落,反被擊潰,折損數千人馬。
單於聽聞戰敗消息大怒,這時太子和左賢王齊齊進讒言,怪罪左地貴族坐山觀虎鬥,不肯發兵相助。左地在王庭東部,貴人有左穀蠡王、左日逐王、左溫禺(yu)鞮(di)王、左漸將王、左骨都侯等。單於聽聞怒氣更盛,暗暗打算尋個機會廢了左地貴族。
聽聞匈奴單於與左地貴族矛盾重重,病已大喜,召集群臣商議對策。左馮翊韓延壽笑道:“陛下,應該趁機命烏桓從左地進攻匈奴,再請烏孫從右地進攻匈奴,咱們再派兩支大軍從朔方、居延兩路出擊,匈奴必敗無疑!”
光祿勳楊惲等群臣多附議,禦史大夫蕭望之反對道:“陛下,微臣以為左馮翊的建議不可取。萬一我大軍剛出,匈奴立刻和解了,咱們十萬大軍必定無功而返。不如坐山觀虎鬥,待單於與左地貴人鬥個魚死網破,咱們再商議出兵不遲。”
丞相丙吉、車騎將軍韓增、前將軍許延壽、京兆尹張敞、羽林令史高、長樂衛尉許舜、建章衛尉金安上等紛紛附議。
病已抬眼見宗正劉德、少府梁丘賀一眼不發,暗暗好奇。散朝後召見劉德和梁丘賀,病已驚問:“兩位愛卿是不是有話要跟朕說?”劉德歎氣道:“啟稟陛下,左馮翊的意見是不錯,可惜變數太大;反觀禦史大夫的意見,雖然比左馮翊更高明一些,不過同樣存在變數,有可能會錯失良機。”
病已又問梁丘賀,梁丘賀笑道:“宗正說得對,我明白宗正的意思。現在咱們最好的選擇就是促成單於和左地貴人徹底決裂,讓匈奴自相殘殺,彼此消耗!到時候就算不出一兵一卒,匈奴也會臣服於我!”病已大喜,依計行事。
半個月後烏桓西侵,左地姑夕王戰敗,折損上千人馬。烏桓人馬很快退去,掠奪了不少人馬。單於大怒,立刻要將姑夕王治罪。結果消息泄露,左地貴人相互商議,與烏禪幕部落一起擁立前單於之子稽侯珊為單於,號稱呼韓邪單於。呼韓邪單於率領左地五萬大軍直奔匈奴王庭殺去,命烏禪幕部落從西麵夾擊握衍朐鞮單於。
握衍朐鞮單於親率五萬大軍迎戰,命其子率三萬大軍留守。兩軍在姑且水北大戰,苦戰數餘日,握衍朐鞮單於大敗。敗退途中忙向其弟右賢王求援,不料右賢王怨其殘虐,拒絕發兵。握衍朐鞮單於憂憤難當,率殘軍退往王庭。途中遭到烏禪幕部落截住去路,一番苦戰,死傷慘重,後路又被呼韓邪單於截斷,無奈憂憤自殺。
呼韓邪單於收拾殘兵,直奔王庭殺去。匈奴貴族紛紛四散逃跑,王庭歸於呼韓邪。立其兄呼屠吾斯為左穀蠡王,傳信給右地貴人,如果能誅殺右賢王立功者,赦免死罪。
右賢王大駭,忙與左大且渠都隆奇商議,共同擁立日逐王薄胥堂為屠耆單於。屠耆單於大喜,立刻聚集五萬大軍突襲王庭。呼韓邪單於沒有防備,被殺個措手不及,被迫離開王庭,退到狼居胥山以東。屠耆單於立長子都塗吾西為左穀蠡王,少子姑瞀(mao)樓頭為右穀蠡王,留守王庭。
病已時刻關注著匈奴的一舉一動,見呼韓邪單於落敗,笑道:“呼韓邪敗了,看來匈奴一時半刻是絕難統一了。對於咱們來說,這是今年最好的消息!趁這個機會,要把自己建設好,將來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光祿勳楊惲趁機道:“陛下,賢官七子之一的涿郡太守嚴延年如今政績突出,涿郡豪強伏首,民風向善,是否該擢拔?”病已欣喜道:“應該,不能讓有功之人被埋沒了,朕記得河南太守韋玄成治績有功,遷韋玄成為河內太守,遷嚴延年為河南太守。”
禦史大夫蕭望之上奏道:“陛下,有人檢舉衛尉董忠給先帝祭祀時不敬,竟乘坐小車!”病已歎氣道:“當初董忠曾舉報霍禹謀反有功,與張章一起被封侯,沒想到多年後竟如此不謹慎。擬旨,降董忠為期門,奪食邑百戶。另外擢拔韋玄成為衛尉!”
嚴延年到了河南後,與韓延壽一樣,也將自己在涿郡的舊模式搬到了河南郡。他在涿郡以鎮壓豪強出名,被百姓稱道,如今聽聞河南豪強並起,於是召見各縣縣令或縣長等,擲下嚴令:任何豪強不得欺壓百姓,一旦違法,絕不輕饒。
各豪強聽聞嚴延年在涿郡誅滅了大姓西高氏、東高氏,個個摩拳擦掌,仗著在司隸有人脈,都想與嚴延年硬碰硬。嚴延年為了威懾豪強,嚴刑酷法,先誅滅了大儒京房的侄女婿,京房是少府梁丘賀的老師。接著誅殺了西河太守杜延年的遠方外甥,然後又處斬了潁川太守黃霸的表侄。
為了鎮壓豪強,嚴延年往往輕罪重判,重罪死刑,黎民惶恐,戰戰兢兢。每到勾訣罪犯,長史往往抱著幾捆竹簡送到嚴延年麵前,嚴延年大筆一揮,從不眨眼。不到幾個月,河南郡霎時血流數裏。由於殺人太多,河南郡百姓震恐,送嚴延年外號“屠伯”。仍嫌威懾不夠,嚴延年又命河南省各屬縣將囚犯上報,然後嚴刑論罪,多被處死。
京兆尹張敞與嚴延年相識,聽聞嚴延年嚴刑峻法,立刻去信嚴延年,勸道:“六國時韓盧抓兔子之前,還要仰頭觀望兔子主人的意思。如今陛下聖明,視百姓為子女。君身為一郡之長,殺人子女卻不請示,豈不是自絕於陛下?韓盧抓兔子尚且觀望主人的意思,君屠殺百姓卻不觀望陛下的意思,讓人匪夷所思啊!願君少些殺戮,以恕道待民,百姓必然回報府君!”
嚴延年望著信箋,冷笑一聲道:“迂腐至極!河南郡是天下咽喉之地,西周、東周的舊地,雜草茂盛而禾苗荒蕪,我如果不斬草除根,百姓如何生存?”
不久病已聽聞嚴延年酷法治民,憂心忡忡。召集群臣,無奈道:“聽說河南太守嚴延年嚴刑酷法,你們怎麽看?”禦史大夫蕭望之怒道:“陛下,嚴延年獨斷專行,殺人竟不奏報廷尉,簡直膽大包天!這樣的人,豈能為一郡之長?”
左馮翊韓延壽立刻上奏道:“陛下,治理貪腐,打壓豪強,沒有強硬手腕,根本無濟於事。微臣身在三輔,最了解司隸詳情,天子腳下,豪強並起,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權臣宗親,如果沒有必死之心,根本無力治理州政。”
光祿勳楊惲忙附議道:“陛下,嚴延年雖然嚴刑酷法,不過所殺之人都該殺之人,他從沒有無緣無故冤殺貧民。微臣以為,嚴延年曾彈劾故大將軍,又親手除掉大司馬霍禹,對社稷有功,不該因為小事就治罪。”
病已頭疼不已,皺眉道:“當初左馮翊缺,朕打算任命嚴延年為左馮翊,後來聽說他過於殘酷,就半途追回了詔命。沒想到嚴延年本性不改,仍然如此。你們說該怎麽辦?”
劉德起身道:“陛下,潁川太守黃霸仁義治郡,百姓紛紛棄惡從善,潁川風氣大正。聽聞現在的潁川,不光孝子、悌弟、貞婦、順孫日漸增多,而且耕田讓界,路不拾遺。從廷尉府和禦史府的審察來看,潁川已經連續八年沒有重罪犯,可見教化起了作用!近幾年,鳳凰、神爵幾次出現在潁川,就是明證!既然潁川與河南郡交界,不如降旨褒獎黃霸,敲打敲打嚴延年。”
少府梁丘賀也接著道:“陛下,如果褒獎黃霸不起作用,不如再殺雞儆猴,選一個典型出來,讓天下官吏都知道陛下的治國策略。”
病已欣然點頭,降旨褒獎黃霸。詔書道:“潁川太守霸宣布詔令,儒法治民,百姓向善,不僅田者讓畔,而且路不拾遺,堪稱天下賢吏典範。又養視鰥寡,贍助貧窮,監獄八年無重罪囚,所以鳳凰降臨,神爵降世,彰顯其功。賜爵關內侯,黃金百斤,秩中二千石,比肩九卿!潁川郡其他孝悌、義民、三老、力田者皆賜爵及帛。”
嚴延年聽聞黃霸被褒獎,內心不服,埋怨道:“黃霸治理無能,陛下不褒獎我,反倒褒獎他,真是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