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禍不單行
張安世病重,臨終前握著病已手道:“陛下對張家太厚愛了,微臣不敢當啊!當初我兄長與戾太子交好,本以為能夠飛黃騰達,沒想到福兮禍所伏,慘遭……下蠶室。後來一生孤苦,兒子也死了,我不得不把彭祖過繼給他。原本以為一生都翻不了身,沒想到禍兮福所倚,孫女得陛下垂青。天底下的事向來如此,禍福相依,無法掌握。微臣此生隻有一個願望,就是張家能夠安穩,微臣不求大富大貴,隻盼能夠風雨順遂。”
病已明白他心意,歎氣道:“朕明白,您放心,朕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必會保張家平安無恙!至於張家的以後,不是朕能夠掌控,也不是將軍能夠掌控,就順其自然吧!夏商周秦都滅亡了,朝代更迭很正常,何況家族興衰?盛極必衰,物極必反,這是萬物的常態,將軍不必過於憂慮。”
張安世這才稍稍寬心。病已幽幽道:“將軍如今病了,不知道將來何人能夠接任將軍之職?”
張安世歎氣道:“前將軍韓增足智多謀,可以代替微臣。”
“韓增之後呢?”
“微臣以為樂成侯許延壽睿智寬仁,能夠代替前將軍。”
“許延壽之後呢?”
“微臣覺得樂陵侯史高深智遠慮,可以代替樂成侯。”
病已感慨道:“將軍是厚道人,朕明白了。將軍覺得令公子怎麽樣?”張安世搖頭道:“次子延壽這幾年身體虛弱,小子彭祖智謀不足。微臣請陛下不要對他們太過厚愛!”病已笑而不語。
聽聞張家有家童七百人,個個會手工藝,暗暗驚歎:“如果人人都會手工藝,天下百姓何愁不富?”幾日後張安世撒手西歸,病已哀痛萬分,親往吊唁。贈印綬,賜塚地在杜陵東,建祠堂,上諡號敬侯。後命張延壽承繼張安世侯爵,加封侍中。
張安世前腳去世,諫大夫蓋寬饒就上書彈劾陽都侯張彭祖過司馬門不下車,有僭越之罪。朝廷規定,除了天子過司馬門無須下車,其餘皇親貴戚、文武百官皆須下車。雖然張彭祖是琴棋叔父,病已不得不公事公辦,命禦史府、廷尉府府聯合審查。
最後查出張彭祖路過司馬門時的確下了車,原來是有人故意誘導蓋寬饒,而蓋寬饒竟沒有意識到被人當了槍使。病已依律法將彈劾大臣不實的蓋寬饒貶為衛司馬,屬衛尉,秩比千石。
不久張延壽病,辭去一切職位。病已不得不同意,命張延壽回家休憩,恩賞無數。接連失去兩個重臣,張延壽又重病,病已感傷不已。
給事中梁丘賀寬慰道:“陛下,逝者已矣,不要過於悲傷。想起當初衛氏家族和霍氏家族多麽榮盛,最後也都隕滅了。曆史就是這樣,有盛有衰,有人歡喜有人愁!”
病已歎氣道:“衛家隕滅是先帝的過錯,可霍家是欺人太甚,屢屢挑戰朕的底線。現在衛家都有誰在?”梁丘賀急答:“衛青次子衛不疑與幼子衛登在巫蠱之禍中沒有被牽連,如今衛家有衛登的兒子衛明、孫子衛玄。”病已欣喜道:“傳旨,賜衛明錢五十萬,歸還舊宅。”
沒過幾日,故丞相韋賢去世。病已感傷不已,賜金百斤,親自吊唁。又下旨頌揚韋賢功績,褒獎甚厚。
因韋賢病重期間,其長子韋弘挪用公款被下獄審查,家人擔心韋賢爵位不保,於是偽造韋賢遺書,命次子諫大夫韋玄成承繼爵位。韋玄成想起父親臨終前的遺命是讓自己輔佐大哥韋弘,於是佯裝得了狂疾,胡言亂語,大小便失禁。
大鴻臚董梁得知韋玄成病情後,親自上書請求赦免韋弘,讓其承繼爵位。病已不信,命丞相府和禦史府查驗,果然如此。奏疏上達,病已召來給事中梁丘賀,感慨道:“韋玄成真是賢士啊!你覺得呢?”梁丘賀笑道:“好一個少翁讓爵,韋少翁是古今大賢啊!微臣以為當褒獎,不該讓好人吃虧!微臣聽聞丞相長史與韋少翁交好,不如請他去一封信。”
於是病已命丞相長史給韋玄成去信,信中道:“古人辭讓,必舞文弄墨,期望名垂千古。今少翁劍走偏鋒,佯裝狂疾,損壞容貌,不顧羞恥,一世英明盡毀,豈不惜哉?在下為宰相執事,若放任不管,恐有欺君之嫌;若揭露君謀,恐為小人也!”
韋玄成妻子字字讀給韋玄成聽,韋玄成一驚,暗暗慚愧。請友人侍郎許章上書道:“古今聖主皆以禮治國,以謙讓為美德,所以上有堯舜禹禪讓,下有二疏辭官讓賢。微臣以為當善待韋玄成,勿使好人心寒,勿讓美德不彰!”
病已欣然點頭,想起了疏廣、疏受叔侄二人。當初病已為了教育太子,選拔儒學博士疏廣為太子太傅,疏受為太子家令。後來又升疏受為太子少傅。二人盡心輔佐太子,功勞甚大。一日疏廣感慨道:“學史明智,所謂知足常樂,謙恭不辱。功成名就之時,就應審時度勢,急流勇退;否則就像太陽一樣,日中而偏,盛極必衰。”疏受深為讚同,於是叔侄倆一同辭官讓賢。
想起疏廣叔侄,病已對韋玄成多了幾分讚賞。旨意未下,丞相、禦史的聯名彈劾奏疏呈上,梁丘賀歎氣道:“陛下,丞相、禦史彈劾韋玄成欺君罔上,有辱朝官威儀。”病已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給韋玄成兩個選擇,一是抗旨不遵,準了丞相所請,將韋玄成按欺君治罪;一是領旨謝恩,承繼其父爵位,既往不咎,獎勵其謙恭美德!”梁丘賀大喜,忙命人傳旨。
韋玄成無奈,隻好沐浴更衣,收拾儀容,上殿叩謝。病已笑道:“高風亮節,說的大概就是少翁!少翁讓爵,必將流芳百世。傳旨,調少翁擔任河南太守,造福一方百姓。”
不久水衡都尉龔遂病逝,病已感傷萬千,賜金百斤撫恤。一年走了五位重臣,病已難免抑鬱。琴棋忙寬慰道:“陛下,世事無常,不要太傷懷了。”病已抱著琴棋,稍稍心安。
數月後禮官大夫蒲侯蘇昌因為修建杜陵有功,被重新擢拔為太常。原太常任宮為人謹慎,通達軍事,被遷為太仆。原太仆張延壽承繼張安世爵位,令遷為衛尉,執掌南軍。巡查天下有功的太中大夫李彊升為少府,執掌禁宮錢賦。命膠東相張敞調任京兆尹,執金吾嚴延年因病卸任,擢故執金吾郭廣意官複原職,執掌北軍。另調平定莎車國有功的馮奉世為水衡都尉,掌上林苑。
病已笑道:“這次水衡都尉出使西域不辱使命,朕也不吝賞賜。希望日後為國辦事的人都要效仿馮奉世,做事要有果斷堅韌的態度,還要有深思熟慮的智謀,更要有遠見!這次光祿大夫義渠安國持節巡視諸羌,希望他也能不辱使命。”
因為該年夏神爵出現在雍地,於是改次年為神爵元年。神爵元年(前61年),平恩侯許廣漢去世。病已傷心不已,太子更是哭得宛如淚人。病已賜諡號戴,賜墓地杜陵南園旁,而南園正是恭哀後許平君的墓地。
不久義渠安國率眾抵達諸羌,先召來先零羌首領三十餘人,責問眾人為何背叛大漢。眾人或麵露愧色,或無所畏懼。義渠安國大怒,將無所畏懼者悉數斬殺。羌人怒不可遏,紛紛圍殺義渠安國,不料反被漢軍斬殺上千人,紛紛散去。
後先零羌侯楊玉率諸羌反叛,攻打城邑,屠戮黎民,為禍一方。義渠安國持節發兵三千騎平叛,剛抵達浩亹(wei)就遭遇了楊玉上萬大軍,反被殺敗,丟失大量車馬兵器,急忙退守令居,派人奔往長安求援。
病已正召見方士,方士道:“陛下,微臣聽聞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可以醮祭,護佑大漢!”病已大喜,派諫大夫王褒持節前往求金馬、碧雞。京兆尹張敞聽聞,上書勸諫:“陛下是聖明君主,當行聖王之道。何謂聖王之道?親賢臣遠奸佞,行大業斥驕奢,醉心帝王之術,罷黜方士妄語,則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給事中梁丘賀趁機勸諫,病已讚歎道:“京兆尹有遠見卓識,看來這次京城百姓有福了!傳旨,罷黜所有方士,不聽虛言妄語,一心一意辦實事。”
當時京兆尹地區治安鬆弛,偷盜案件常發。張敞到任後,先明察暗訪,查明盜賊情況,然後抓一反三,蠱惑盜賊戴罪立功,很快將所有盜賊一網打盡。在張敞的治理下,京兆尹治安一片大好。病已又讓他兼管京師,張敞同樣如庖丁解牛般,很快扭轉了京師風氣。
張敞為人機智聰敏,遇朝議政事,總是引經據典,無不恰到好處。滿朝文武紛紛稱頌,各個佩服。病已也最喜歡聽他滔滔不絕般演講,每次都欣然采納。不過張敞毫無威儀,態度十分隨和。又常常給妻子畫眉,被奴仆傳了出去,被京師吏民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
一日司隸校尉蓋寬饒彈劾張敞道:“陛下,京兆尹為妻子畫眉,如今已經傳遍京城,成為朝廷的笑話!微臣以為京兆尹有辱朝官威儀,應該追究其過,責令其消除影響!”病已命梁丘賀將奏疏扣下不表。
沒想到幾日後消息還是走漏了,滿朝文武議論紛紛。眾侍禦史紛紛上書彈劾張敞,輿論洶洶。張敞不得不當殿跪下請罪。病已隻好笑道:“諸位愛卿,為妻子畫眉,難道就是有違儒家禮儀?有違綱常陰陽?朕想問問,大殿上有多少飽學之士?你們平日在家不給妻子畫眉嗎?就算不畫,夫妻閨房之樂還少嗎?恐怕閨房之中,多的是比畫眉還出閣的事吧?”
眾人紛紛低頭,不敢回話。唯獨諫大夫王吉起身道:“陛下,微臣以為陛下此言不當!臣請陛下恕罪!”眾人齊齊大驚,病已也麵色凝重道:“說吧,朕恕你無罪!”王吉娓娓道:“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此非空言也!聖主獨行於深宮,行為得當則天下稱誦,言語有失則天下指責,所以要選明禮謹慎之人侍奉左右。而侍禦史正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他們持身公正,才能宣揚陛下美德,為萬民表率。如何守禮?有禮必遵,無禮則引先王之善禮而用之。微臣以為京兆尹失禮,當斥責!”
病已吃驚道:“諫大夫這話朕沒有聽懂,你試舉一例!”王吉於是侃侃而談道:“百姓雖弱,然不可勝;黎民雖愚,然不可欺。陛下即位以來,日理萬機,宵衣旰食,希望為天下興太平。詔書每下達,百姓如飲甘露,欣然若複生。微臣以為陛下對百姓可謂恩德至厚,但這不是根本良策!陛下是中興之主,盛世明君,微臣等躬逢盛世,能得陛下言聽計從,已經是殊榮!但未能獻萬世之良策,使明主比肩堯舜,微臣常常深以為恨。眾人皆以為治世良策是朝會、奏疏、斷獄、聽訟等,其實這不是太平根基。”
丞相魏相大駭,聽出王吉的意思:暗暗指責群臣無能。魏相疾問道:“諫大夫有話直說,你左一句不是‘根本良策’,右一句不是‘太平根基’,你什麽意思?在你眼裏,什麽才是根本良策?什麽才是‘太平根基’?”
王吉慷慨激昂道:“微臣以為根本良策是選賢任能,太平根基在於遵循禮儀!舜、湯不用三公九卿等累世公卿,卻重用皋陶、伊尹,因為其賢明;高祖不用周勃、樊噲等為大將軍,而擢拔韓信,因為其高才。現在陛下重用世家子弟,而世家子弟多桀驁不馴,不通古今之術,對百姓沒有絲毫好處。微臣以為應該將世家子弟和皇室外親全部罷黜,可使其富貴,不可讓其屍位素餐。”
眾人齊齊大驚失色,病已也閉目歎息。王吉接著道:“另外減樂府,省尚方,打破女尊男卑,使禮儀回歸正道。漢家列侯尊崇公主,使男人侍奉女人,丈夫屈服婦人,陰陽逆位,所以世俗聘妻多鋪張浪費,以至於貧窮者往往無能為力。微臣以為應該倡導天下百姓節儉,尊夫重道,遵循禮儀道德!周朝之所以不用酷刑而天下大治,就在於以禮儀教化百姓,絕惡於未萌也。”
話音剛落,魏相迫不及待道:“王大夫,你這不是什麽治世良策、太平根基,恰恰是亂世之策,是禍國殃民!如今重用世家子弟是為了朝堂穩定,內憂外患之際,豈能肆意動搖國本?再者,陛下重用士大夫子弟,並沒有打壓貧寒子弟,甚至想方設法增加取士方式,為貧寒弟子當官掃平障礙。你無端製造矛盾,既不合時宜,也不可取!”
群臣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病已見兩方爭執不下,揚聲道:“罷了,今後這樣的事就不必公議了,私下上個奏章就是。你們身居要職,需要做的事是操心國家大事,尤其是眼前大事!光祿大夫巡視諸羌,現在怎麽樣了?有什麽成果?”
這時典屬國蘇武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爬上階梯,跪在殿外。病已一驚,忙命宦官將蘇武攙扶進來。之前病已曾特賜蘇武入朝不趨,上殿不拜,但蘇武仍然堅持跪拜。蘇武急切道:“陛下,羌人反了,殺害我漢軍數千人!”群臣大驚,病已也五指緊攥,驚詫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