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棋局爭鋒
見大將軍霍光反對,病已隻好暫且擱置為父母、祖父母上尊號的意見,心中卻十分不悅。召來給事中丙吉,細細詢問當初漢廢帝劉賀的事,丙吉暗暗歎息,娓娓道來。病已大致了解了劉賀被廢立的經過,囑咐道:“你去宗正府一趟,替朕傳個話。”
第二日朝會,宗正劉德上奏道:“啟稟陛下,當初故昌邑王被廢,昌邑國相安樂、郎中令龔遂和中尉王吉三人都勸阻有功,卻無辜被發配邊關,實在是可惜。微臣請陛下赦免三人,重新擢用,以彰顯陛下海納百川的胸襟!”
霍光麵色冰寒,一言不發。安樂、龔遂、王吉三人被發配,是他一手處置的,如今劉德突然提出要為三人翻案,不禁讓霍光感到一絲詫異和憤怒。他很快明白過來,憑劉德的能耐斷斷不敢與自己為敵,所以劉德背後必有主使。隻不過到底是陛下在背後操縱一切,還是丞相蔡義在背後搗鬼,他還不清楚。
霍光笑道:“陛下,王吉是丞相的弟子,不如問問丞相是什麽意見。丞相,你來說說這三人到底有沒有罪,處置是否妥當?”
蔡義心裏一清二楚,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輕咳一聲,揚聲道:“陛下,當日龔遂、安樂和王吉三人都曾多次勸諫故昌邑王,不過昌邑王始終不聽。從這個角度來說,罪在昌邑王,與昌邑群臣無關。不過當日大將軍準備選立君王,昌邑群臣卻沒有上書勸阻,確實存在蒙騙朝廷的可能。微臣以為,安樂身為昌邑國相,負有主要責任,至於龔遂和王吉,不該受牽連!”
霍光氣得麵色鐵青,暗使眼神,大司農田延年起身道:“陛下,丞相這話不對吧?當時龔遂是郎中令,是故昌邑王的侍從,主要負責匡正昌邑王得失。昌邑王犯那麽大罪,他難道沒有責任?”
大鴻臚韋賢笑道:“這話似乎不對,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故昌邑王之所以成為這樣,隻怕與郎中令無關。至於是誰的過錯,隻有天知道。”田延年暗暗吃驚,隻好落座。霍光又望向禦史大夫田廣明,田廣明起身道:“陛下,大鴻臚這話不對,郎中令雖然不是昌邑王恩師,但微臣聽說昌邑王視他為如師如父,曾與他同乘進入京都。微臣以為昌邑王有這樣的過失,龔遂應該負有主要責任。”
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田廣明、衛尉範明友、太常蘇昌、少府便樂成、廷尉李光紛紛附議田延年,劉德、大鴻臚韋賢紛紛讚成蔡義,唯獨霍光、張安世、太仆杜延年沒有開口。
病已心裏清楚,三人是霍光一手處置,霍光必然不會承認有錯,隻會將錯就錯,將安樂、龔遂等人罪名坐實。而張安世是自己人,心裏必會支持自己,但礙於大將軍麵子,又必然不會明白表態。病已笑道:“既然雙方爭執不下,朕有個主意,召集博士都來議一議,效仿當年田丞相,如何?”
霍光一驚,想起當初廷尉王平和少府徐仁的事,不禁虎軀一震。當時為了救二人,丞相田千秋私下請旨召集中兩千石官員和博士前往公車門商議,險些造成文武分裂,置自己於不仁不義之地。如今陛下重提舊事,霍光頓時額冒冷汗。望著病已堅毅的目光,霍光起身道:“微臣以為龔遂和王吉無罪,罪在安樂一人。當初微臣被人蒙蔽,一時錯判,微臣請罪!”
病已抬手笑道:“起身吧,大將軍無罪,隻不過被人蒙蔽。至於被誰蒙蔽,朕也不追究了,望大將軍好自為之!龔遂、王吉二人立刻無罪釋放,龔遂拜為謁者,秩比六百石,執掌賓讚事。王吉拜為博士諫大夫,秩比八百石,掌顧問謀議。”丞相蔡義立刻揚聲道:“陛下英明!”
霍光黯然神傷,散朝後大步離去。田延年忙追上小聲道:“大將軍,今日之事下官是盡力了,您怎麽能當朝變卦呢?”霍光冷冷道:“陛下已經把老夫逼到了牆角,我除了讚成陛下的決定,還能做什麽?”田延年歎息道:“怎麽會變成這樣?當初可是咱們手把手扶著陛下登上帝位,如今陛下怎麽會突然之間與大將軍翻臉了呢?大將軍為什麽不及早把女兒送入皇宮,也好彌補與陛下之間的嫌隙。”
霍光突然止步,怒道:“卑躬屈膝就能求得安穩嗎?老夫經曆三朝,難道不比大司農看得更明白嗎?我奉勸你一句話,成王敗寇,唯有自己去爭,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也才能讓別人看得起你!”
暮春時節,病已正乘龍輦前往滄池,突然前麵一陣騷亂。張延壽、張彭祖左右護駕,齊齊拔劍。這時眾羽林衛很快圍住了衝撞聖駕之人,隻聽那人高呼:“陛下,是微臣!”病已囑咐張彭祖把人帶來,隻見田延年上前謝罪道:“微臣正追兔子,不小心闖入皇宮,衝撞了陛下,微臣有罪!”病已冷眼一瞥道:“退下吧!”田延年忙取回自己的佩劍,緩緩告退。
待其走好,侍禦史嚴延年近前道:“陛下,大司農剛才是舉著劍衝撞聖駕,這可是大罪!”病已五指緊攥龍輦,麵色冰寒道:“田延年是如何衝入皇宮的?是誰放他入宮的?放他入宮之人就不害怕被牽連?還是他們早就知道田延年不會行刺朕,隻會恐嚇朕?又是誰派他前來恐嚇朕?田延年為什麽心甘情願聽他派遣?難道他就不擔心朕會治他重罪?看來,朕得試一試田延年背後的人了!”
翌日侍禦史嚴延年上書參核大司農手持兵器衝撞聖駕。奏章上奏禦史中丞,直接呈報病已。病已命將奏章交給霍光和群臣處置。
霍光望著身後八卿道:“大司農,你怎麽解釋?”田延年結巴道:“這……完全是無中生有啊!我……我從沒有衝撞過聖駕,否則陛下豈會放了我?大將軍如果不信,完全可以親自詢問陛下!這絕對是誣告,誣告!”
霍光拍案怒道:“放肆!陛下也是可以隨意詢問的?既然你說沒有,侍禦史上奏說有,那好辦了,把這件事交給禦史大夫去核實。侍禦史是閣下的屬下,閣下覺得如何?”
田廣明笑道:“下官明白,不過還是交給禦史中丞更為妥當。按照規矩,禦史中丞外督部刺史,內領侍禦史十五人,受公卿奏章,糾察百官。既然禦史中丞是侍禦史的頂頭上司,不妨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禦史中丞去辦。”衛尉範明友、大司農田延年紛紛讚同。
宗正劉德起身道:“大將軍這麽辦恐怕是不妥,既然侍禦史參核大司農,依照朝廷規製,應該先讓大司農停職待命,待查明真相,再放不遲。何況侍禦史參奏必然有證人證言,如果有其中之一,就該把大司農押起來候審。如今這般草率處理,不知道大將軍是什麽用意?”
霍光冷眼一瞥道:“大司農有定策安邦之功,且位列九卿,豈能隨意羈押候審?我相信大司農對陛下忠心耿耿,絕不會叛國背漢,對不對?”田延年忙應聲,麵露一絲尷尬神情。霍光揚聲道:“既然丞相、車騎將軍都沒有異議,禦史大夫、衛尉和大司農又雙手讚成,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事情交給禦史中丞孫斌處理,孫斌招來嚴延年,厲聲責備道:“侍禦史,你當時既然親眼所見大司農手持利劍衝撞陛下車隊,為什麽不喊宮門護衛阻攔?”
嚴延年怒道:“尊駕,您這話是什麽意思?當時下官就在陛下身旁,我怎麽知道大司農會持劍闖入宮門?又如何知道他會衝撞陛下?尊駕應該去調查下是誰放大司農入宮的,又是誰讓他持劍衝撞陛下。恕下官直言,有人借大司農之手威懾陛下,用意已經很明顯了!今日是有人無故持劍入宮,明日會不會有人仗劍行刺陛下?”孫斌驚得麵無血色,當即不再詢問。
不久孫斌上奏禦史大夫田廣明道:“尊駕,大司農衝撞陛下之事已經查清。”田廣明正襟危坐傾聽。孫斌小心翼翼掏出一卷竹簡道:“大司農衝撞陛下,證據確鑿,有宮門護衛和陛下羽林衛作證。不僅大司農有罪,連當時負責護衛陛下的羽林衛和守護宮門的城門校尉也失職。下官仔細詢問了,羽林令當日因病請假,負責護衛西安門的城門校尉當時被衛尉請去……”
田廣明大駭,忙敲案道:“罷了,你可知道羽林令和衛尉是誰?”孫斌戰戰兢兢道:“是大將軍的女婿。”田廣明冷笑道:“虧你還不糊塗。這件事你打算怎麽辦?”孫斌忙掏出另一卷竹簡,小心道:“下官還有第二個方法。侍禦史嚴延年誣告大司農,居心叵測。另外,嚴延年當初沒有規勸故昌邑王,致使昌邑王犯下滔天大罪,依照律法當連坐!”田廣明點點頭道:“這件事你看著辦,不必問我。我隻是提醒你,如今大將軍依然掌握著南軍和兩宮兵馬等。”孫斌渾身一顫,忙道:“下官明白。”
翌日孫斌上書參核嚴延年,奏章呈報病已。病已召來給事中丙吉、侍中許舜、張延壽、張彭祖、杜佗等。將奏章發給眾人看,眾人個個氣憤,唯獨丙吉和許舜十分淡然。丙吉已經四十六歲,早見過大風大浪。許舜是其餘四人中年紀最大的,已經二十六歲,且足智多謀。
病已歎氣道:“還是少卿穩重,少卿說說你的想法。”丙吉皺眉道:“陛下,微臣覺得這件事隻是一件小事,沒必要再深究。田延年畢竟定策安邦有功,且是大將軍的臂膀,如果陛下執意要動他,勢必會激化與大將軍的矛盾。微臣瀝血上奏,望陛下息事寧人!”
病已猛地將杯盞摔地,仰天苦笑道:“好個田延年!朕不追究他的罪,他偏偏倒打一耙要追究嚴延年的罪。許舜,去告訴嚴延年,讓他出去躲一陣子。”許舜皺眉道:“陛下,如果侍禦史問起來,微臣不知該如何回答。”病已五指扣案,指頭深陷案幾,冷冷道:“告訴他,待朕幫他洗了冤屈,朕會重用他!”
嚴延年泣不成聲,當夜在杜佗安排下逃亡。後來田延年打算追究嚴延年的誣陷之罪,霍光冷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學會見好就收。陛下沒有追究你的罪,你該上書謝恩才是。”田延年唯唯諾諾道:“下官愚鈍,下官明白。”
半月後朝會,宗正劉德上奏道:“啟稟陛下,由於孝昭帝突然病逝,導致平陵沒能及時完工。眼下正值春暖花開,不妨派人繼續修建,既可以告慰先帝英靈,又能夠彰顯陛下慈孝之心,為萬民做表率!”
病已嘴角露出一抹斜笑:“宗正覺得何人能夠勝任監修職責?”劉德揚聲道:“眼下國庫不濟,既要保證質量,又要保證速度,還要盡量省錢,一般人根本勝任不了。這樣的曠世奇才,百年難得一遇。不過,聽聞大司農算盤打得非常好,如果派大司農前往,相信必定能夠兼顧!”
田延年大喜,忙起身道:“微臣願意前往,甘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病已一瞥霍光,笑問:“大將軍,你意下如何?”霍光一驚,沉思一會道:“恐怕不妥,大司農掌管全國財賦,對水利工程不太了解,不如派將作大匠前往。這修建陵墓本是將作大匠的職責之一,請陛下三思!”
病已又問丞相蔡義,蔡義忙道:“陛下,大將軍說的有道理,不過派九卿之一的大司農前往更顯得對先帝的尊重,微臣讚同宗正的意見。”接著問車騎將軍張安世,張安世也躬身道:“微臣讚同宗正的意見。”接著問太仆杜延年和大鴻臚韋賢,二人也都附議劉德。病已大笑道:“既然群臣意見一致,那就任命大司農為監修。記住,朕隻求質量和速度,錢財你看著規劃。朕有言在先,隻要不把錢貪了,花多少朕都認!”
田延年趕緊謝恩,叩頭如搗蒜。霍光卻隻覺背脊發涼,總覺得有些蹊蹺。不久前田延年才衝撞陛下,如此短的時間,陛下竟然不僅不追究,反倒對田延年委以重任,霍光暗暗覺得背後似乎藏著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