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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幼龍潛淵

  武帝再次病重,廷尉右監丙吉無奈歎氣,望著皇曾孫劉病已天真無邪的模樣,輕輕夾了一塊五花肉,小聲問:“皇曾孫,你曾祖父病了,大漢天下又要有一番血雨腥風。你說說,咱們要不要給陛下祈禱?”


  病已眨眨眼問:“為啥?”丙吉一愣,又道:“他是你曾祖父啊!”病已搖搖頭道:“才不是,他殺了我娘,等我長大了,我要殺了……”丙吉大驚,慌忙捂住病已嘴巴,驚慌四望道:“噓……皇曾孫可不要瞎說,這是犯忌諱的話,是會殺頭的!而且他是你的親人,記住,是親人,親人不能自相殘殺,懂嗎?你記住微臣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等你飛黃騰達,所有的白眼都會變成笑臉,所有受過的苦難都會成為財富。”


  病已傻笑問:“什麽是財富?”丙吉指著他胳臂上佩戴著寶鏡,笑道:“這個銅鏡好不好看?”病已點點頭。丙吉接著道:“隻要你好好活著,將來你會得到更多比這種銅鏡還要好看的東西。”


  這時內謁者令郭穰闖入大牢,將犯人一一押解出去。內謁者令是宮官,大多由太監執掌,是替皇帝傳旨、替大臣通報的芝麻官,簡單來說就是傳話報名的。丙吉聽外麵亂糟糟,急忙出獄,小心翼翼鎖上牢門,小聲道:“噓,皇曾孫,把燈燭吹了!”病已也手指壓住小嘴唇,傻笑著吹了蠟燭。


  丙吉來到外麵,疾問:“怎麽回事?”隻見常廷尉身旁郭穰展開詔書揚聲道:“陛下有旨,命將長安獄中所有犯人全部處死!”丙吉大驚,“所有……犯人?長安獄有廷尉獄、中都官獄和長安縣獄,總共三十六所,陛下沒具體說嗎?”郭穰搖搖頭。


  丙吉忙拉過常廷尉細問:“尊駕,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常廷尉也推心置腹道:“丙吉啊,望氣佐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陛下得知後十分震怒,這件事咱們是攔不住了。如今陛下正值病重,恐怕誰的話也不管用啊!別說了,你我還是照旨辦差吧!”


  郭穰率領眾人將犯人逐一押解出去,來到皇曾孫牢房外,丙吉忙攔在牢外揚聲道:“且慢!郭大人,這牢裏是皇曾孫,你們不能亂闖!平民老百姓枉死尚且不行,何況皇曾孫?如果想殺皇曾孫,必須有陛下手諭,否則誰也別想闖進去!”


  郭穰大怒,威脅道:“丙吉,我們奉旨辦事,你要抗旨不遵嗎?再不讓開,以抗旨不遵論罪!”丙吉招招手,身後幾十個護衛立刻攔住了牢房。郭穰質問常廷尉道:“尊駕,丙吉是你的屬下,如今丙吉奉旨不遵,你來說說該怎麽辦?”


  常廷尉早已冷汗直冒,兩邊為難。一邊是武帝,手握大權,一邊是皇曾孫,故太子的唯一血脈,這要是得罪了哪一方,他都吃不了兜著走。常廷尉忙尷尬一笑道:“兩位不要爭了,我來說句公道話。郭大人是奉旨辦事,旨意為大,咱們當然不能抗旨不遵!不過丙大人說的也有道理,如今陛下病了,說不定已經忘了皇曾孫還在詔獄,萬一要是殺錯了,咱們可都是死罪啊!郭大人想想,當初圍攻太子的人都被陛下誅殺滿門,咱們殺了皇曾孫,那還得了?還不被夷滅三族?”


  郭穰虎軀一震,覺得有幾分道理,卻又不敢擅自更改詔書,隻能與丙吉對峙到天亮。丙吉半步不退,郭穰也不敢後退半步。在丙吉眼裏,郭穰不過是一個在武帝麵前傳話的破官,狐假虎威的人罷了,他毫不畏懼。何況丙吉一直認為司馬遷的死與郭穰脫不了關係,所以對他更恨三分。


  郭穰曾是司馬遷的徒弟,也是靠司馬遷的關係才當上內謁者令。司馬遷自從被施行宮刑後,武帝為了籠絡他,讓他做了曆史上第一個中書令。中書令主要負責輔佐皇帝處理公文,並且掌管詔書的撰寫、頒布。靠著司馬遷的關係,郭穰當上了內謁者令。


  幾年前,司馬遷的好友北軍使者護軍任安被武帝誅殺。臨死前,任安曾給司馬遷寫了一封信,司馬遷忙著撰寫《太史公書》,一直沒空回信。直到兩年前,司馬遷完成了史學巨著《太史公書》,將副本托付給女兒司馬英,這才想起之前任安寄信的事,於是提筆寫了一封信,名為《報任少卿書》。


  後來有人揭發了這件事,武帝大怒,認為司馬遷借古諷今,有意諷刺自己,立刻降旨將司馬遷下蠶室。後來又派人取來《太史公書》正本,見司馬遷在《孝景本紀》和《孝武本紀》中對父親和自己據實記載,暗諷景帝任用酷吏,暗諷武帝好大喜功,於是怒而刪去兩本紀。


  丙吉一直認為是郭穰出賣了司馬遷,雖然沒有證據,但他直覺就是精明而好鑽營的郭穰所為。兩人都恨得牙根癢,一直對峙到天亮,郭穰不得不率軍退去。


  常廷尉嚇出一身冷汗,忙顫抖著手臂擦汗道:“我的天呢,這下事情鬧大了!丙吉啊,我看你還是準備準備後事吧!姓郭的回去一準彈劾你!如今陛下正病重,情緒容易激動,你呀,小命難保嘍!”


  郭穰果然回宮後就彈劾丙吉,委屈巴巴道:“陛下,廷尉右監丙吉抗旨不遵,不讓微臣進詔獄,他這是公然造反!”年邁的武帝睜著朦朧醉眼問:“為什麽?為什麽不讓你進詔獄?”郭穰不得不從頭到尾細細稟報。武帝頓時清醒七分,陡然坐起,雙目閃過一絲亮光,激動問:“據兒還有後?好啊,好!看來是天意,天意啊!長安詔獄有天子氣,朕才久病不愈,沒想到……哈哈,好,既然上天有旨,朕身為天子,也不能抗旨!傳旨,大赦天下!”郭穰渾身一顫,簡直不可思議,雖然心中暗恨,卻也隻好接旨。


  後元元年(公元前88年),春二月,武帝大赦天下。丙吉得知武帝大赦天下,高興得合不攏嘴,突然淚流滿麵跪地道:“陛下聖明啊!”長安詔獄三十六所,數萬囚徒得丙吉庇護,托劉病已洪福這才保全性命。


  劉病已也被赦免出詔獄,丙吉抱著他前往見詔獄守丞。守丞名叫誰如,是守護詔獄的官吏,地位在丙吉之下,長得十分平庸,看上去透著幾分精明。丙吉語重心長道:“守丞啊,現在皇曾孫已經被赦免了,不應該繼續呆在詔獄。我尋思著原先照顧皇曾孫的乳母胡組已經刑滿釋放,我也不能一直困著她。咱們不如以官府文書的形式去信給京兆尹,把皇曾孫和胡組一起送到京兆尹那裏。皇曾孫是皇家血脈,咱們請京兆尹上書陛下,說不定能恢複皇曾孫的皇家宗籍。”


  誰如不敢得罪丙吉,又不敢輕易去信,為難道:“尊駕,您這不是難為下官嗎?你也知道,這陛下……雖然赦免了囚犯,可明明知道皇曾孫還活著,也沒有降旨恢複皇曾孫皇家宗籍,對不對?說明什麽問題?說明陛下自個兒也沒有拿定主意。咱們現在主動把這事提出來,萬一陛下震怒,下官哪裏擔待得起呢?”


  丙吉怒道:“這是什麽話?我如果擔待不起,之前敢抗旨嗎?再說,陛下如果不是因為皇曾孫也絕不會大赦天下。如今既然大赦天下,就說明陛下對皇曾孫十分在意。之所以沒有立刻下旨,必然是擔心影響,不知道群臣是什麽意見。咱們這個時候請京兆尹上書,正是為了替皇曾孫爭一爭。萬一將來陛下出事,皇曾孫還有一絲希望嗎?”


  誰如驚慌失措,急忙擺手道:“尊駕,您可千萬別說犯忌諱的話,這麽著,我立刻派人送皇曾孫去!”丙吉大喜,忙笑道:“皇曾孫,快謝謝守丞!”劉病已奶聲奶氣道:“謝謝收成。”臨走時,病已一邊捂嘴偷笑,一邊朝著誰如擺手。誰如這才緩過神來,喃喃自語道:“收成?我怎麽成收成了?”丙吉也趁機教導病已:“皇曾孫啊,下次可不許捉弄守丞,人家是在幫咱們,懂嗎?”病已點點頭。


  京兆尹接到公文,沒敢出府,驚得半晌無語。左思右想,既不敢回信,也不敢上書,隻好派人又原路將胡組和病已送回了詔獄。病已指著路邊樹木道:“阿母,咱們又回來了耶?你看那棵樹,去的時候就看到過,我都看到兩次了!”胡組摟著病已,感傷道:“皇曾孫啊,你放心,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丙吉得知京兆尹不肯接收,氣得跺腳。胡組無奈道:“尊上,您看我都刑滿釋放了,我也不能一直呆在這裏,家裏都惦記著呢!郭妹妹還沒有釋放,先讓她照料皇曾孫吧!”丙吉感激道:“既然這樣,你就回去吧。有郭征卿在,你放心吧!多謝你一直以來對皇曾孫的照顧,這裏是五十兩,權當額外報酬了!”胡組抱著病已,忍不住淚濕眼眸。病已小手幫她擦去眼淚,安慰道:“阿母不哭,你還有病已呢!等長大了,誰欺負阿母,我就捶他!”胡組哭得稀裏嘩啦,擦去眼淚,扭身離去。


  丙吉拉著病已,病已眼看胡組離去,突然哭喊道:“阿母!”胡組忍不住回身,淚中帶笑,病已早已撲入懷中,兩人抱頭痛哭。丙吉也忍不住偷偷抹淚,哽咽道:“胡組啊,你看皇曾孫對你感情太深了,畢竟一起生活了三年多,不如你再待幾個月,等我安排好了皇曾孫,你再回去。你放心,工錢我一分不少!”胡組抹去眼淚道:“尊駕放心,我一直把皇曾孫當自己的孩子,這錢我一分不要。”


  丙吉先召來胡組和郭征卿,囑咐二人道:“你們千萬要照顧好皇曾孫,如果缺錢就找我要,缺吃的我會派人送來。還有,不管如何,千萬不能離開皇曾孫半步。我出去幾日,你們要仔細照料著。”


  後來丙吉先後派了幾批人去尋劉病已的親戚,但始終杳無音信。病已的母親王翁須雖然是皇孫妃,但出身十分低下,進太子府純熟意外。當初皇孫劉進年十六,太子劉據和良娣史節商議選幾個人服侍兒子。於是太子命舍人侯明前去趙國邯鄲求歌舞女,當時趙王是劉彭祖,為漢景帝劉啟第七子,兒子正是劉丹。趙王便命賈長兒負責相助太子舍人侯明,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選容貌上佳之人。


  而王翁須原本出身窮苦,被送養給別家。後來因為容貌出眾,在八九歲時被中山靖王劉勝的孫子劉仲卿選中,培養她學習歌舞。四年後被賣給了邯鄲人賈長兒,與另外四位歌女一起被送往長安,入了太子府,成為皇孫的家人子,從此與父母失去了聯絡。那時王翁須隻有十三歲,直到五年後才得到劉進歡心,生下劉病已,榮升皇孫妃,又稱王夫人。一晃已經十年過去了,王家人早就不知蹤跡。


  丙吉無可奈何,劉病已的曾祖母衛子夫娘家更沒有什麽人,衛青的兒子衛伉一門被誅殺,衛青的另外兩個兒子衛不疑和衛登更是早被削了爵位——元鼎五年,據說衛不疑和衛登因為在宗廟祭祀時進獻的黃金成色不好,被武帝削去爵位。


  丙吉見衛子夫和王翁須娘家都無法依靠,隻好去尋找太子良娣史節的家人。史節出身魯國史氏,她還有一個妹妹嫁給了魯王劉光。劉光與太子同輩,二人是堂兄弟,都娶了魯國望族史家的千金。丙吉於是托人去魯國拜見劉光,希望聯絡史節的娘家,將劉病已托付給史家。


  使者一去不回,丙吉隻好先細心照料劉病已。待回到郡邸獄時,郭征卿前來稟報道:“尊駕,我們去領口糧,他們說沒有皇曾孫的口糧。我們不得已,隻好把自己的分給皇曾孫,不過皇曾孫正在長身體,咱們也不敢虧待了皇曾孫啊!您看這該怎麽辦?”


  丙吉大驚,忙前往質問少內嗇夫。少內是後宮的小倉庫,一般任命嗇夫執掌,少內嗇夫簡單來說就是看守糧倉的小官吏。丙吉質問道:“為什麽沒有皇曾孫的口糧?誰給你們的膽子敢斷皇曾孫的口糧?”那嗇夫無奈道:“尊駕,小人哪敢做主?這都是上麵下的命令,小人不得不執行啊!陛下明旨赦免了皇曾孫,可沒有詔令讓我們繼續供養,咱們也不敢抗旨辦差啊!萬一陛下怪罪,小人十顆腦袋都保不住啊!您高抬貴手,就不要難為小人了!”


  丙吉隻好作罷,用自己的俸祿買糧米肉等,月月供養劉病已,還省出錢來作為胡組和郭征卿的報酬。自己更是不分寒暑,日日前往探望病已,噓寒問暖,親自查看被褥幹濕厚薄。即便自己生病了,也會派士卒代為看望。偶爾病已得了小疾,他比兩個乳母還著急,親自抓藥煎湯。


  後來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使者回信,尋到了史節的母親史貞君和兄弟史恭。丙吉大喜過望,立刻帶著劉病已前往魯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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