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現在奇了
反之,不提。
香爸小心謹慎,拉著自己的衣襟。
隻怕一小心擦著什麽似的,眉頭皺成了一團。饒是同樣的窘迫清貧,甚至更勝,可具有上海市民戶口的香爸,卻感到自己腰杆越來越硬,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得,突然有一天醒了,從此把買彩的錢,投進了股市的呀。”
蔣科在前麵,津津有味的嘮嘮叨叨,香爸在後麵,暗自咕嘟咕嚕。
這老小子帶著我往這兒鑽,算是怎麽回事?哦,明白了,好像穿過這條巷子,向前可以一直走到黃浦江邊的呀?陽光暖暖,通身熱絡,這會兒到江邊坐坐,倒正是時候……
“阿婆”蔣科站下了,俯身向前。
滿麵堆笑的問幾個老姐妹似的,圍坐在一起曬太陽,剝瓜子聊天的老太太。
“儂收舊貨,阿拉有沒有舊書舊報紙,凡是舊的都行,價格一定公道的呀。”老太太們就一齊搖頭,跟在後麵的香爸,瞅到張張缺牙少齒的嘴巴,在下午的春陽中,閃著枯紅的光澤。
蔣科對老太太們做了個手勢,繼續前行。
時不時的蹲下問著,弄得香爸哭笑不得。
搞半天,帶我收舊貨來啦?香爸當然也知道,蔣科這麽做的苦心和目的,不錯!小報上倒是經常登著這類奇聞逸事,誰誰從舊貨中淘出了真正的寶貝?
誰又靠著折騰舊貨發了大財。
成了愛人尊敬的成功人士,參政議政的市人大代表?
可那些都是小道新聞和故事的呀,也可信嗎?我就從來沒有信過。看來,這就是蔣科所說的“做生意”和“脫貧致富”?老浮屍!就這,還需要跟著他學的呀?
“結果,出了牢房,又進了地獄。”
蔣科慢騰騰的繼續走著,問著和嘮叨。
這倒讓後麵的香爸,有點肅然起敬了:別說,這蔣老頭笑嘻嘻的,沒有也不急燥,有也不驚奇,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心態好著的呀。
換了我,可能早打道回府。
仰臥在小床塌上,舒舒服服的喝茶,玩平板。
然後身子向後一倒,望著永遠也看不出個究竟的天花板,憤世嫉俗……“中國股市就是個陷阱,誰進誰滅,連全屍都沒得一個。所以呀,賺錢,做生意,首先是要保本,哎大伯,我是收舊貨的呀……”
蔣科向前一步,半蹲下去。
這是一段相對整潔的巷子。
二邊的屋子雖然陳舊,卻打掃裝飾得有點潮流,窗簾後有咿咿呀呀的歌聲傳出,能聽得清楚那幽怨的女音“……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人生能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白:喝完這杯再說吧!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香爸禁不住眼睛一亮,喲!
這不是昔日響徹上海灘的金嗓子周旋的呀?
整天憤世嫉俗,百無聊賴的香爸,無師自通,成了一個具有較高造旨的資深聽友。特別是那些懷舊的流行金曲,隻要一聽上,歌名兒倒不一定馬上就說得出,可歌唱者和歌曲的內涵處延,甚至流行年代等,基本上是頭頭是道,娓娓而談。
說來話長,金風玉露。
香爸麵露微笑,有些傷感。
當年就是金嗓子周旋,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演唱的這首《何時君再來》,促成了年輕的香爸和年輕的香媽認識,一晃,三十年啦!
現在,這首歌處處可聞。
演唱者呢,大腕小腕前輩後輩和無名小卒們,聯袂登場,紛至遝來,不絕於耳。
可像這簾後的歌聲,卻實在是太稀少了。因為,它一定是出於那種,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錄製的黑膠木唱片,並且,一定是台老式揚聲器放唱機,在幽幽播放……
“哦,行呀,讓阿拉們先看看的呀?”
蔣科欣喜的嗓音,打斷了香爸的思忖。
“價格一定公道,儂盡管放心,阿拉不是小年輕,拎便清,不搭界。”那仰坐在舊藤椅之上,慢吞吞一麵聽歌,一麵呷著香茶與蔣科問答的大伯,就顫巍巍而慢吞吞的起身。
蔣科上前一步,扶起他。
後望一眼,進了門。
屋不寬,不太明亮,卻處處整潔有序,地麵有些潮濕,二老頭踩上去,便留下二雙淺淺的腳印……果然,靠牆頭的一張大理石桌上,放著台現在市麵上,早看不到的揚聲器放唱機。
碩大的銅製大喇叭,驕傲的挺立在幽暗中。
靈蛇頭似的唱針,正在一張雖舊卻保養得很好的黑膠木唱片上,輕輕擺動
“……停唱陽關疊,重擎白玉杯,殷勤頻致語,牢牢撫君懷,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見狀,二老頭兒的眼睛,都瞪得渾圓。
蔣科更是內行地上前,俯身湊近看看唱機。
再仔仔細細的端倪著大理石桌子。
還上下用手輕輕撫摸一番,然後,湊近香爸耳朵,悄悄說:“不提那套唱機,光這大理石桌就值幾十萬人民幣,真正的祁連山大理石的呀,現在市場上是3萬8一平方,這一桌下來,好歹也有7平方的呀?”
對此是門外漢的香爸,隻能聳聳肩膀。
似懂非懂,似信非信。
但對那套老唱機,香爸卻是知道的。目前市場上的價格,在70———100萬之間,如再加上幾張真正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錄製的黑膠木唱片,150萬打不住……
香爸扭頭看看門外,春陽燦爛,微風輕撫。
有鳥兒停在裸露的屋梁上,歡聲啼叫。
香爸心裏不由得,充盈著一種莫名的悲戚和感概。上海!這就是上海!蝸居的,不一定是窮人!住豪宅的,也不一定是富翁!
全都因為個 “房” 字兒。
在各自的瑣碎裏,演釋著生活,拚湊著曆史,書寫著渴望與無奈……
大伯陸續抱出了一大堆,舊書舊報舊雜物什麽的,看樣子是早準備就緒,就等收舊貨的上門哩。蔣科如獲至寶,幾乎是跪著蹲在地上,貪婪的一件件的拿起,細看,然後往攤開的繩子上堆迭。
此情此景,香爸也禁不住。
或叫是受不住誘惑,也蹲下翻動收拾。
蔣科急忙碰碰他肩膀:“看了,往我這邊放,莫漏掉了好東東的呀。”當然,蔣科是內行,這話有理兒。香爸點點頭,照辦。
那個大伯呢,拎來一壺菊花茶,一條紙杯。
自己就重新回到屋外的藤椅上,仰臥聽歌。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在周旋憂鬱且周而複始的歌聲裏,二老頭兒忙著樂不思蜀,漸入佳境。
突然,蔣科的雙手停住了。
眼睛像要掉出眼眶,久久地翻來複去的查看和撫摸著,香爸遞給他的一本書籍。
這是一冊仿如現在的42大開本,豎排線裝黑字,書頁早己泛黃,許多頁眉上還有蟲咬的破跡,上麵的字彎彎曲曲,像蝌蚪,如樂譜,似繪畫線條,通篇皆是……
翻翻封麵,同樣是像蝌蚪的曲線,卻在正中,看樣子是書名。
扉頁泛黃的正中稍下,一個大胡子卷頭發的鬼佬,張牙舞爪笑著。
可以看出鬼佬身上的穿著,好像海盜服?封底,同樣是像蝌蚪的曲線,除此,就什麽也沒有。看到蔣科久久查看的怔忡樣,香爸心裏一動,湊過去:“淘到件寶貝?是我發現的呀。”
“很難說,不過,有點奇特,或許,”
蔣科一反常態,也不看香爸,喃喃自語。
“上帝保佐,是不是一卷,古經書的呀?我乍看有點像的呀?”香爸警惕的瞪大了眼睛:“古經書?聽說很值錢的呀?”
他這麽一低嚷嚷,蔣科回過神。
看看他,抓起張舊報紙,將大開本牢牢的裹了,小心地揣進自己懷裏。
又站起,使勁兒跳跳,拍拍,然後,衝著香爸說聲:“0K”重新蹲下,二老頭兒又小心翼翼的收拾起來……
話說那中午,白何和老周從磁器口小方處回來。
無言分手,各歸其家。
本是吃二頓的白何感到有些餓意,就下了碗麵吃。剛味同嚼蠟的吃到一半兒,接到了白駒的手機:“爸,彤彤被人摸了呀!”嚇得渾身一哆嗦……
兒子己關了手機,一屋空蕩。
老頭兒卻保持著一手捏著手機,一手揚著筷子的姿勢。
白何可是知道,現在有些家夥專門把魔手伸向小姑娘的,網上報上都不時有報道。白何每次讀後看後,除了在心裏咬牙切齒的痛罵,還每每奮筆疾書,寫感想,發帖子,出主意,大聲呼籲。
原以為這些都離自己很遠,誰知忽然就來到了自己身邊?
這太讓難受啦,真是太難受了!
白何腦子裏亂蓬蓬的,有點不知所措。剛才和兒子通話時,還一再叮囑白駒:“別慌,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親眼看到的?是不是得罪了誰,故意造謠生事?報警沒有?你現在是父親和丈夫,要沉得住氣……”
可現在,自己卻感到好像有些,沉不住氣啦?
發了會兒楞,抓起手機告訴老伴。
可那手機卻一直在通話,想想,白何關掉了手機,晚上回來再給她說吧,還有,說不定白駒也打了電話給她呢。
要不,給香爸香媽打打電話。
安慰安慰,問問相關情況?
可是,白何還從來沒有直接與二親家通過電話。猶豫一下,終於放了手機。低頭看看碗裏的剩麵,早己冰冷,凝成了紅黑的一塊。
得,倒掉算了,哪還有食欲啊?
白何心裏怦怦跳著,隻覺得胸口堵得慌。
牙齒咬得咯蹦咯蹦直響,一種虛脫無力的感覺,扼住了自己全身。可以這樣說,如果那個壞家夥在眼前,白何一定會咆哮如雷的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坐到桌前,抓起鼠標。
眼前卻總是晃動著小孫女兒可憐的影子。
白何突然大吼一聲,抓起高塑凳,死命砸向地板,咣!前房東精心裝飾的木地板,被砸出了一個小洞。瞅著小洞裏裸露的水泥地,白何一屁股坐在高塑凳上。
可高塑凳卻被他砸得爛了架,於是,撲通一聲跌坐在地板上。
光腦袋的後腦勺,隨著慣力往後一揚,猛叩在堅硬的床沿上。
可憐的白何老頭兒,竟一下被叩得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白何慢悠悠醒來,睜開眼睛瞧瞧,空寂無人,隻聽到廁所接著的衝水桶,發出單調的滴水聲。
真是奇怪,此時的白何,居然感到好像踏踏實實的睡了一覺。
全身輕鬆,耳聰目明,思路格外清晰。
他周身動動,沒有不適之感,再小心反手摸摸自己後腦勺,有點酸疼酸疼的感覺,可無大妨。一手撐著一側的立櫃門麵,白何慢慢站起來。
摸到廁所,洗了把冷水臉。
又更感神清氣爽,這讓白何變得高興自信。
於是,重新坐回電腦前,抓起了鼠標。一如平時聽到這類消息,打算先發帖子,給壞人一頓臭罵,然後大聲呼籲雲雲。可剛開了個頭,白何冷靜下來。
怎麽寫?這可是自己的小外孫女兒啊。
還想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如果用第一人稱或擬人稱呢?也不行,寫得如此內行,讓人猜測到是發帖子的家事兒,有好事者來個人肉搜尋,那?白何喃喃的罵著,一彈鼠標,悻悻兒的刪掉了帖子。
唉,我可憐的彤彤啊!
白何痛感到自己的無能,除了發發怒氣,又能做什麽?
不行,這事兒得馬上和老伴商量商量。說不定,上海那邊早亂成一團,呼天搶地,正等著我們拿主意呢?這次好,一撥就通:“你還在忙?在忙些什麽玩意兒?”
聲音冰冷,煩燥,硬硬的像鐵塊。
“剛才為什麽一直打不通?你在和誰通話?通這麽長的時間?話費不要錢是不是?”
要按平時,老頭子這麽羅羅嗦嗦,老太太早一巴掌反打了過來。現在奇了,退休教師居然默默聽著,沒一點響動,連一縷熟悉而不詳的氣息也沒嗅到。
白何老頭兒大約是,從來沒有對老太太這樣痛快淋瀝的嗬斥埋怨過。
羅嗦到最後,居然有了一些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