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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拔開門栓

  香媽。


  抓起了掃帚。


  她瞅見地上有好幾個可樂瓶亂堆著,也不放進附近的拉圾桶,還流了一灘黃黃的剩可樂液,與整潔的廚房,格外不協調。


  白駒搖搖頭,做個無可奈何姿勢。


  “這幾天彤彤都是先挨著我睡,半夜再抱到大床上,由妙香陪著哄著。實際上,妙香自己也沒睡踏實,天天早上鬧鍾鬧也不行,都是我聽到鬧鈴爬起來叫的她。”


  唰唰唰!撲,咚!

  可樂瓶和可樂液被掃進了撮箕,天藍色的塑箕一抬,嘩啦啦,一齊倒進了洗水池。放好掃帚,香媽擰開熱水,抓起池檔上的刷子,就洗刷起來。


  “我說你們呀,唉,還是像以前一樣,讓你爸媽住在一起,雖然擠得點,好歹總有一個幫手呀。”


  白駒看看她,沒說話。


  沒幾下,本不算髒的可樂瓶就洗好了。香媽把它們全部倒立著,打算等它們瓶內的水倒幹淨後,把它們拿出去,與放在樓轉角處的其他雜誌,堆在一起。


  這種小高層的樓角,雖不寬卻大有用處。


  家庭主婦們以各自不同的審美,巧妙的配以各種小巧多層的塑架,購買家電電器後的硬紙箱等,把小小的樓轉角,變成了多用實用的半公開貯藏室。


  這種貯藏室,在上海的大小弄堂。


  或“苑”呀“宮”呀的小高層樓房,司空見慣,遍地開花。此外,切莫小看了這可樂瓶,分大中小的可樂瓶和那些一捏就軟的易拉罐,酒瓶,廢報紙和舊雜誌等等,都可以回收。


  價格,隨行就市。


  雖然錢不多,對於上海眾多的低收入家庭,可是一天或二三天的菜錢呢。“現在好啦,寧願租房,也不住在一起,總是不方便呀。”


  香媽嘮嘮叨叨。


  白駒的眉頭卻越來越皺。


  大屋裏,傳來妙香和彤彤在床上的戲謔聲:“媽媽,這是寶寶的,寶寶要。”“寶寶,這是媽媽的,媽媽要,給媽媽,好不好呀?”


  “哎白駒,你聽出來沒有呀?”側耳細聽的香媽,露出欣賞的笑靨。


  “彤彤的普通話,越來越夾雜著外地口音,包不準這小家夥以後說話南腔北調?那可精彩了呀。”香媽說這話本無別意,不過是觸景生情,發發感概而己。


  可是白駒聽來,卻有些不舒服。


  這不是明擺著嫌棄我爸媽是外地人嗎?外地人怎麽啦?你們一家人也並不是真正的上海阿拉嘛,怎麽來不來就這樣呀?


  再說,我的女兒我養我教育。


  雙方老人不過是伸出手,扶一把而己,有什麽資格說東道西?彤彤即便現在是南腔北調,可長大後就會自然好的,這第三代的事兒,哪需得著你來操心?


  白駒其實很簡單。


  是一個心裏有什麽,臉上就顯什麽,根本不善於隱藏自己真實想法和感情的人。他這麽一悶悶不樂,那臉孔上也就明顯的流露出來了。


  “還有,我覺得你倆考慮考慮,你爸媽在外租房花錢不說,也不利於彤彤的成長,”


  香媽忽然閉了嘴,她感到自己說得有些不對,瞅瞅女婿,悻悻的離開了。現在,香媽和白駒的思緒,都不由得回到了不久前的過去。


  老倆口每年都要來看兒子。


  也都自然的住在白駒家裏,那時,小倆口住大屋,老倆口就住小屋。冬天還行,老倆口擠在小床上倒挺溫暖,夏天則有些困難,


  因為,白何不喜歡開空調。


  退休老師又偏偏怕熱,對空調依賴性極強,這些倒是尚可嗟商克服,不提。白天小倆口上班,老倆口就在家收拾洗漱,買菜弄飯,等中午妙香下班,晚上兒子下班回來享用。


  飯後,白何就揮手趕小倆口休息。


  自己收拾洗漱。完後就和老伴兒一起下樓散步,不提。然而慢慢的,二代人之間不同的生活習慣,就顯露了出來。


  別的不說,單提二事。


  一是洗澡,小倆口喜歡吃完飯,就衝澡,然後各自抱著電腦偎在大床上,雲天幻海,直至疲倦關燈睡覺。


  老倆口喜歡外出散步。


  散步回來後,再洗澡睡覺。二是入廁。有好幾次,白何內急剛拉開小屋門,對麵的妙香也恰好短衣短褲的開門奔出。


  嚇得白何,隻好又關上小屋門。


  自己撅著屁股,眯縫著眼睛,鬼鬼祟祟又心急火燎地,從留著的小縫兒往外瞅。惹得剛開始不理解的老伴兒,從後麵一腳踹在他屁股上。


  “你偷窺呀,老色狼!”


  有了彤彤,不但前情更甚,麻煩和尷尬更是層出不窮,啼笑皆非。於是,接到兒子的要求,老伴兒屁顛顛的收拾包裹,趕赴上海之前,對白何有些灰溜溜的說。


  “這下好啦,租房帶吧,一個月白白多出幾千塊,一年就是多浪費掉好幾萬喲!”


  這些瑣事,向來都是老伴兒出麵打點,白何也就似懂非懂的附合:“行啊!反正說好帶一年就回來,租吧租吧,兒子那二室一廳是小得點,如今有了彤彤,更是住不下羅。”


  瞅著白何懵懂樣,老伴兒苦笑笑。


  “你倒好,萬事不著急。”由此,白何老倆口就結束了,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的歲月。到現在,白何由衷地感到了,老倆口在外租房的好處。


  可聰明伶俐小九九最多的香媽。


  卻越來越感到,有一種失算和失落。她心裏雖然十分窩火,卻也明白怪不了誰,因為,這以彤彤的到來屋裏住不下為借口和理由,讓白駒出麵提示公公婆婆在外租房。


  免得和妙香朝夕相處總要起矛盾,讓矛盾激化的餿主意,正是她自己提出的。這方麵,母女倆心靈相通,珠聯璧合,縱橫捭闔,幾無對手。


  當晚,香媽喚過妙香。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妙香則心領神會,奉旨而回,沒幾個回合,就讓可憐的白駒放棄了抵抗,拱手稱臣……而回到自己家的香媽,悵然若失。


  說實話,她是真心喜歡自己小外孫女兒的。


  即或天天帶著彤彤玩耍成長,然後晚上再帶著彤彤睡覺,也樂在其中,樂此不疲。在殘酷命運中挺過來的香媽,看著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女兒,考進大學,讀研,戀愛,結婚乃至生子,成為和自己一樣的母親,那份歡欣,傷感和憧憬,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的。


  歲月在流落消失。


  生命在漸漸老去。


  新一代和下一代,卻在風中雨裏倔強成長。為了這份家庭的榮耀和傳承,香媽為此獻出自己的生命,尚且再所不惜,更何況隻是多出點力氣,困點累點而己?


  可是現在,始料不及。


  挺順挺好的事情,卻起了質的變化,之所以要和親家暗中鬥法鬥智,是因為它關係到自己的尊嚴榮辱。就是要讓退休教師和殺手,噢不,我怎麽總是把人家想成血淋淋的殺手?

  哦!是寫手!

  對,記住了,是寫手,就是要讓他老倆口明白,我和香爸,雖然隻是文化不高的下崗工人,我們的養老金也比他倆低得多,可我們一樣有人格,有自尊……


  “彤彤沒過來?”


  眼巴巴一直望著門外的香爸,見香媽進來,沮喪的問:“你不是說,今晚帶過來睡嗎?”“我提了,人家不願意呀。”


  香媽悻悻的替他塞塞枕頭。


  一把抓起了空調遙控器:“給你講多少遍,不要開這麽低,不要開25度,怎麽總是不聽呀?好像白吹似的?好像這電不要錢似的呀?”


  香爸擦擦自己額頭。


  “隻不過低一度嘛,電視和報紙上不都是強調26度的呀?”嗒!遙控器輕輕一響,指示燈閃閃,牆頭上陳舊的空調機上“25”,變成了“26”。


  “低一度也是低,每個月就得多支出30度的電費呀。”


  香媽探探身子,把遙控器重新放在原來位子,這樣就能保證自己不在時,香爸隨時可以拿得到,然後麵對著他,扳起了自己的手指頭。


  “照如今的階梯用電價格,我們是1.56一度電,30度就得多增繳46.8,”“這其中,每度電至少包括5種‘附加費’,各地規定普遍占電價的5%左右呀。”


  前銷售冠軍,精於計算的。


  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高吊的傷腿,不客氣的打斷了老太太,:“這我懂!可天太熱呀,”他費力的挪挪:“背心和屁股老是濕濕的,我看還沒躺到100天,就得吃藥打針治癬了呀。”


  香媽不說話了。


  想想,拉開大櫃子,找出新床單,默默替香爸換上,將濕床單裹成一團,擰了出去。隔壁大屋裏,婆婆看似仍端坐在躺椅上看電視,實則在閉著眼睛輕輕扯呼。


  香媽輕手輕腳。


  進去打算將婆婆床上的被單換掉,和著手上的被單一起洗,沒想到仍驚動了婆婆。“怎麽,彤彤睡了呀?”老娘睜開眼睛,打個嗬欠,四下張望。


  “怎麽今晚上沒見她,赤著腳跑過來呀?”


  “彤彤在隔壁睡的呀,唉老娘,你怎麽又不開空調呀?”


  香媽一探手,抓起遙控器對準牆上一揮,諍!一股熱風吹來,然後,熱風變成了冷風,可一點兒不製冷。香媽換好被單,抓起遙控器又揮揮。


  嗡!可以清晰的聽到。


  現在電機起動了,“冷風”終於成了名副其實的冷風。“廣播說,這幾天溫度都在38、9度。”香媽有些傷感,看看自己的婆婆。


  “上了年紀,光節約也不是個辦法呀。我和香爸哪兒不可以省出這點電錢?老娘,你就別固執了呀。”


  “好好,我開,我開。”


  婆婆慈愛的瞧著大兒媳:“你呀香媽呀,也得多注意一點自己的身體,這上有老下有小,香爸又受了傷的,如果你再病倒,這個家不就完掉了的呀?”


  香媽笑笑,揮揮自己二隻的胳膊。


  “放心,健康著呢,雖然仍有點不舒服,可阿永來幫了忙,感覺好多了呀。再說,二親家來了,也幫我乘了一肩。”


  “乘了一肩?我看你整天不是照樣忙忙碌碌的呀。”


  沒想到老太太語出驚人,一點不糊塗:“特別是一日三餐,早上彤彤中午妙香,晚上再上個白駒,一大家子五六張嘴巴,要吃多少東西的呀。”


  香媽沉默了,老娘說的是事實。


  可奇怪就奇怪在,在親家,特別是在白何沒來之前,自己也沒感到弄飯有多艱難。反正,升鬥小民,凡夫俗子,雖似螻蟻渺小卑微,那一日三餐卻也不可少的。


  身為女人。


  身為長輩。


  麵對外孫女兒“阿婆抱抱”令人心疼的呼喚,麵對女兒“老媽,我要喝桂魚湯。”熟悉到死的撒嬌,麵對女婿雖然沉默,卻充滿期盼和信任的眼光,香媽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天天為親人們忙忙碌碌。


  可是現在。


  一種吃虧和不滿的感覺,卻迅速爬滿了她全身:“我正在想,是不是,”香媽有些吃力地,仿佛考慮不周地,吞吞吐吐的。


  “和帶彤彤一樣,以後,讓親家也弄弄飯?這樣,我們就輕鬆一些呀。”


  “哎,這就對了的呀!”


  老太太叫起來,拍著床沿:“我早就想這樣說了的呀,可又怕你多心的呀。你想想,二親家,身體好好的,收入高高的,每天晚上把彤彤往妙香一扔,就什麽也不管了的呀,彤彤還是他們自己的親孫女兒的呀。你想想,誰願意兜著麻煩事幹?這人呢,就是越耍越懶的呀。”


  香媽偏偏頭,看看大門。


  仿佛怕外人聽到似的,揮揮手:“老娘,行啦行啦,別說啦,我再想想,這樣行不行?好不好的呀?畢竟,二親家也不是那種人,為了兒子和孫女兒,跑了五千裏路來上海,和我們一樣在外租房帶孩子,大家都不容易的呀。”


  出了門,想想,又返回。


  把那空調遙控器抓在手中帶出去。她怕自己一離開,婆婆又為了節約而關掉空調,隻開著嘎吧嘎吧響的小電扇。


  唉!這老娘呀。


  心雖然好,可糊塗。她哪能明白,今年己80有2的自己,如果熱出了問題,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的毛病,也無蒂是給這個家,輕則雪上加霜,重則支離破碎的。


  待一切弄好,己是深夜11點。


  香爸還在小屋裏,津津有味的玩著平板,時不時的還能聽他吼上一嗓子:“好,又拴住了一個新客戶。”那是前銷售員打到了遊戲的上一層,習慣成自然的自言自語。


  隔壁老娘,仍端坐著。


  電視機的光亮閃閃爍爍,卻沒有聲音。那是婆婆習慣成自然的睡覺,不用擔心,明天她一準又精神抖擻,心情明朗。


  香媽甚至猜測。


  這是不是婆婆能一直沒什麽大毛病,硬朗地活到現在的主要原因?想想,似乎一切都弄好啦,沒什麽了,可她仍放不下心,悄悄的拔開門栓,拉開了二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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