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番外五
身為大燕威名赫赫、輝煌榮耀的開國皇帝,呂布卻只在那至高無上的皇位上坐了十年。
後人對此百般不解,有無數猜測,其實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呂布實在是被沒完沒了的政務和數之不盡的條條框框給膩歪得不行。
憑著興奮勁兒和燕清的溫柔鼓勵,他咬牙撐了十年,也到達了極限。
接下來,哪怕是燕清,也勸不住他將這重擔甩到分明更擅此道的諸葛亮身上了。
當然,要做逍遙自在的太上皇,也是經歷了好一番軒然大波的。
可在呂布威嚴極重、又意願已決的情況下,臣子也不可能拗不過他,最後唯有自我安慰,這將即位的亮公子看著英明睿智,或許確實比積威甚重、殺伐狠厲、脾氣又很是陰晴不定的呂布要好上許多。
上一刻還在遼東為遠征高句麗做督軍的諸葛亮,下一刻就被一道語氣含糊不清的急詔召回,還沒弄清楚事態,就已被趕鴨子上架,龍袍加身,繼承大統,改元慶平。
呂布得償夙願后,立馬就樂滋滋地帶著緊隨著他的退位就上表辭職的燕清,無憂無慮地雲遊四海去了。
當然,是在有幾千兵士的護衛下。
陸遜資歷尚淺,年歲也太輕,不可能接替燕清的丞相之位,但也受了繼位的諸葛亮的大肆封賞,高官王爵加身。
雖官職爵位都暫不是最高的,可從新帝對他額外親近且不作偽的態度上,他儼然是大臣中最受倚重的一位。
事實上,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丞相的官職,已在呂布的私下授意中,被徹底封存了。
——除功高至偉的燕清燕重光外,偌大燕國,再無人當得起這等輝耀榮寵。
不過燕清一邊對陪骨子裡充滿衝勁的呂布浪跡天涯感到心滿意足,一邊也對初當大任的陸遜很是牽挂。
尤其陸遜與諸葛亮的關係時好時壞的,也的確值得燕清關心。
倘若陸遜一個犯倔,將掌握他生殺大權的新帝給惹怒了,那事情就嚴重了:縱使對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害他性命,可給個小鞋穿,還是易如反掌的。
於是每年過節,燕清都堅持返回許都,跟呂布一起,在陸遜府上住個十天半月的。
一是為仔細觀察,二是不願讓陸遜有被丟下的孤寂感。
只是燕清很快就意識到,後者或還有些必要,前者,卻著實是他做了無謂的擔心。
諸葛亮待陸遜一如既往,極其親厚,那份源自心底的信重,是半點做不得偽的。
而陸遜也待他溫和,並不是死板地恪守禮儀,而是自然而然地交往。
在見到燕清時,原以為他會一去不返、著實情緒低落了陣的陸遜果真驚喜萬分,淚光閃閃,難得將歡悅之色流露於表了一回。
在燕清逗留的那半個月之中,他在依戀萬分地孝順燕清之餘,偶也拿朝中事務問詢於他。
燕清自是一一認真給予解答,父子間和樂融融,而呂布一邊心不在焉地打發微服出宮,要給他請安的諸葛亮回去,一邊啃著桌上的重光肉脯,往這頭眼巴巴地瞧著。
幸好,在爭風吃醋這方面,呂布也不是沒有長進的——他心忖自個兒佔了燕清一年中絕大多數的時間,不免變得寬宏大度,就不吃這天倫小醋了。
然而呂布也沒嘚瑟多久,這甜甜蜜蜜的兩人世界,就被將獨子成功帶到及冠之年後、也毫不猶豫地將辭表一遞,甩著袍袖蹦蹦跳跳直追知己而來的郭嘉,給乾脆利落地破壞得只剩一半。
之所以說一半,是因為有半年郭嘉是與燕清形影不離的,另外半年,則舒舒服服地泡在長坂這醇酒之鄉(最初是因出身此鄉名人燕清善釀酒,得人如此戲稱,后則真有釀酒業發展茁壯,漸漸地,此地能得此美譽,也稱得上名副其實了)里,流連忘返。
恐怕這世上也只有燕清,能比美酒更得郭嘉寵愛了。
只不過,就算是在外遊玩,也還是與燕清最初所想象的『一戟一壺走江湖,以天為蓋地為廬』的日子相去甚遠。
呂布可半點容不得燕清在衣食住行上,受半分委屈。
雖是享受生活的樂趣為主,可他們的起居,其實都有忠心耿耿的親隨照顧,並不需要凡事親力親為。
除此之外,呂布敏銳地察覺出,燕清表現出了對此地的特別喜愛,他立馬下令,在這建一處小行宮。
雖在燕清那『不擾民』的堅持下,這行宮修得簡單,不似呂布想要的金碧輝煌,可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幸運地挖出一處於身體有益的溫泉來。
這一特殊處,也叫喜愛泡澡的燕清更捨不得走了。
時間一晃而過,他們在此宮中,已定居了八年有餘了。
郭嘉每年二月,都雷打不動地準時來找燕清玩兒,還理直氣壯地要賴在這住六七八個月,呂布就被氣得牙根疼。
他一邊奮力跟郭嘉爭奪晚上跟燕清同床共寢的資格,一邊在白日就想方法來個眼不見為凈。
他也不單純閑著,而是帶著股寶刀未老的駭人氣勢,領著殺氣騰騰的精銳衛兵們,比悍匪還悍匪,去周圍討伐山賊流寇去了。
郭嘉最愛的一項娛樂,就是泡在熱氣蒸騰的溫泉當中,背倚光滑圓潤的石塊,反手就能輕易夠到燕清就地取材、親手釀造的桃子酒,開開心心地談天說地,還能欣賞不受流逝的時光侵蝕的美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燕清的面容卻依舊姝麗無雙,氣質溫和恬淡,骨肉似無暇玉石,氤氳淡淡木香。
唯有一頭青絲,成了純然的雪白。
可與其說,這雪發是衰老的象徵,倒不如說,是它給燕清平添了幾分不屬於這塵世間的、驚心動魄的美,叫人完全捨不得移開目光。
在燕清辭官、與呂布攜手淡入山林后,能有幸見到他的外人並不多,卻始終是有的。
關於他是仙人一說,就慢慢已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就連他的友人們,也對此深信不疑。
和旁人多懷有的艷羨和敬畏、崇拜不同,郭嘉所想的,則是長生不老,於牽挂極多的燕清而言,可半點不是好事。
可他身為註定受生老病死的凡夫俗子,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辭別人世之前,陪自己這心思細膩的知己,多喝幾年酒了。
等郭嘉終於滾蛋,呂布就麻溜地回來,繼續日日黏著燕清不放。
在安逸的隱居歲月中,燕清可以不顧忌任何人的目光,按自己喜好去稱呼在他跟前、永遠溫馴如大貓的猛虎。
他一度以為,能默默守護在呂布身邊,助他功成名就、名垂千古、威名不朽,就已叫此生無憾。
可在呂布蟄伏十年後,強硬地自行退位,只為跟他一起雲遊四海后,燕清才無比清晰地看到了幸福的輪廓。
不再是一時情急之下,才會忘記尊稱。
不再需要掩飾自己看向那些多得如雪花一般、勸呂布廣納美人、立後生嗣的奏摺。
此時此刻,投注在他們身上的眼光少了,那他無論是喚愛人的表字奉先也好,隨隨便便地叫『你』也好,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混賬東西』也沒有關係。
可以因一時興起,就跟呂布手挽著手,走那崎嶇山路攀到頂上,去看從靜謐灰白到光芒萬丈的日出,看那飄飄裊裊的山澗晨霧,還有冬去春來,就開得漫山遍野的爛漫桃花。
斗轉星移間,呂布也一點一點地老了。
最開始,是隨他征戰多年、心意相通的赤兔,與燕清的雪玉驄一起在馬廄里壽終正寢。
呂布緊緊地抱住了燕清,呼吸急促,卻一滴眼淚也沒留。
在第二天,他駭然發現自己不能隨心所欲地揮動方天畫戟,將這飲敵血無數的利刃,舞得虎虎生威了。
燕清見他情緒低落,便靜靜陪伴著他。
結果呂布只用了半天,就緩了過來,把方天畫戟掛回架上后,就返身死死地盯著他。
燕清還沒開口問詢,就見他渾身氣勁兒一卸,以既憂心忡忡、又氣餒不已的口吻問道:「重光可會嫌棄我了?」
呂布好大喜功的毛病,其實一直都沒改變過,只是隨著城府越深,藏得也越里罷了。
他固然對自己建下的光輝事迹如數家珍,可最讓他刻骨銘心的,則是每當他單搶匹馬、威風八面地衝到敵陣之前,氣勢凌雲地搦戰時,一直將目光定格在他身上的、燕清那雙亮晶晶得彷彿在發光、寫滿了愛慕的漂亮眼眸。
燕清聽得一愣,作為彼此之間毫無秘密可言的老夫老妻,他可真沒想到,呂布所畏懼的根本不是衰老本身,而是自己對他的愛意會否褪色。
滿肚子安慰的話,就化成了郎朗笑聲。
呂布被燕清笑得赧然,連臉上厚皮都發紅了,惱羞成怒道:「嫌棄我了?笑話我了?也晚了!你跑不了了!」
燕清還是在笑。
呂布腦子更懵,又急吼吼道:「你當我真那麼沒用了?要是還有赤兔,我不止騎得動,還能再打幾個揚州城下來!」
燕清笑得更厲害了,只上氣不接下氣,掙扎著擠出這麼一句:「是,是是是,我的奉先可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呢!」
呂布嗚里哇啦地亂叫一氣,見燕清笑個沒完了,乾脆將他打橫一抱,沖著山頂的方向拔足一頓狂奔。
燕清嚇了一跳:「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呂布哼哼唧唧半天,愣是衝到山頂,才洋洋得意地將他放下:「如何?」
燕清心有餘悸道:「你就算體力再好,也不該這樣亂來,萬一摔著了,將腰閃著了怎麼辦?」
「你輕得就跟羽毛似的,再過個幾年,我也還抱得起!」
呂布嚷嚷了一聲,坐在一邊去,賭氣一般看風景了。
燕清笑眯眯的,假裝沒注意到呂布的眼角餘光一直在偷偷往這邊瞟,只往前一撲,呂布猛然站起,習慣成自然地就將他摟得緊緊的了。
燕清:「不會真氣了吧?」
呂布不答反問:「真嫌我老了?」
燕清:「你覺得可能嗎?」
呂布哼了一聲,卻沒放開他。
燕清道:「我說真心話給你聽,你先坐下。」
呂布漠然:「哦。」
他雖聽話坐下了,卻故意將口氣弄得硬邦邦的,彷彿一點不期待接下來燕清要說什麼。
燕清先溫柔地親了親他那因暴躁不安而輕輕顫抖著的眼皮,才一字一頓,認認真真地道:「就算你臉上的皺褶比殿門旁栽的那棵大樹還多了,老得只能換我來背你了,我的奉先大人,聽好了……」
燕清眉眼含笑,在呂布專註的屏息凝視中,在他唇上印下虔誠一吻,許諾道:「你將永遠是我的蓋世英雄,獨一無二。」
只不過這蓋世英雄卻沒有矜持傲氣,聽了這話,就快將嘴角咧到耳後根去了。
不知不覺,已是慶平三十年。
這日天剛蒙蒙亮,一夜無夢的呂布,就倏然睜開了眼。
古有言道,人在大限將至時,總會有種玄妙的預感。
在這座距許都有八百里,有重重衛兵繞護的翠峰上,呂布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的木靈水秀,對這一點是前所未有的篤定。
——那一天已經離得很近很近了。
燕清睡得迷迷糊糊的,閉著眼隨意往身邊一摸,不防摸了個空后,就徹底醒來了。
他裹著被子,懶洋洋地坐起身,以手背掩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怎醒得這麼早?」
呂布張了張嘴,到嘴邊的話卻變成了:「我去趟茅房,你再睡會兒。」
燕清不解道:「外頭冷得很,何必專程出去解決?」
他隨意用那白玉般的趾一勾,就將榻下鋥亮簇新的夜壺給弄了出來。
呂布只好應了,全不避諱燕清的視線,就大喇喇地寬衣解帶,解決了並不緊迫的問題。
燕清忽道:「你不老實。」
呂布一緊張:「呃?」
燕清眯著眼打量他:「你真急的話,可不是這響兒。」
呂布:「…………」
「到底有什麼事兒瞞著我?」燕清一拍案桌,威武霸氣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呂布支支吾吾半天,還是將自己的預感給說了出來。
燕清心裡咯噔一下,卻只平平靜靜地點了點頭,淡定道:「哦,依我看,午膳就不安排別的了,就上我做的桃花糕和果子釀罷。」
對香甜糕點一向避之唯恐不及的呂布登時汗毛直屬:「這是何故?!」
燕清呵呵一笑:「奉先說笑了。大清早的,你就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不該受些處罰?」
呂布再叫苦不迭,抗議也被悉數駁回。
只是在他對著那在常人眼中絕對當得起甜而不膩、清香可口的美譽的糕點發愁,很是食不下咽時,刀子嘴豆腐心的燕清,在欣賞夠他愁眉苦臉后,還是將真正的午膳給端了出來。
燕清竭力表現得一如往常,可呂布那話卻還在他心裡徘徊不去。
正是好的不靈壞的靈,之後的發展,還是合乎了墨菲定律。
燕清折騰許久才睡著,可沒睡多久,就因左手被枕邊人用巨力攥著,而生生痛醒了。
「奉先?」
得不到回應后,燕清的壞預感愈盛,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床榻里側爬出,差點沒滾下床去,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摺子,好幾次后,才將燈盞點燃。
就看到在明亮的燭光下,顯得蒼白如紙,卻是極祥和平靜的呂布的面容。
並且,充滿了將死之人特有的氣息。
「對不住。」呂布微笑道:「重光,吵醒你了。」
燕清死死地盯著他看,想回以安撫的微笑,想聲嘶力竭地叫大夫,想掏出桃子……
想做的事太多,可他的理智卻告訴他,一樣都沒用。
因為桃牌靜悄悄的,灰暗無光。
能讓白骨生肌、起死回生的奇妙桃牌,在生死有數的人間,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刻。
燕清抑制不住地一抖眼帘,晶瑩的淚珠滾滾直下。
呂布看得分明,頓時急得不行,僵硬地鬆了手,吃力地抬起來,笨拙地想撫去他頰上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
「別……別……」呂布慢慢道:「我本來是可以靜悄悄走的,只是,沒忍住,想最後看你一面。」
別走。
別走啊!!!!
哪怕為這一天的到來,不知做了多少心理準備,真到了此時此刻,燕清的淚水還是徹底決堤,崩潰般泣不成聲。
呂布還是微微笑著,很珍惜地一眼眼看著,也很貪婪地一眼眼看著。
他的寶貝。
他的愛人。
光看這一輩子,怎麼可能夠啊!
只是在彌留之際,他的視野,也越來越模糊了。
呂布咕嚕嚕地說了句什麼,燕清只模糊捕捉到「遺詔」二字,立即抬起頭來,一邊不停地掉著眼淚,一邊狠狠瞪他。
「我呂奉先活這一世,了無遺憾,只有一事所求。」呂布聲音極輕,雖是哀求,卻也是斬釘截鐵:「別傻,別跟來,可好?」
燕清哭著咬牙道:「你做夢!」
呂布想兇狠地罵燕清,想狠狠拍開他的手,讓他知曉,自己一點都不想他跟到地底下,那種暗不見光的破地方來。
雖然他一輩子都沒這麼做過。
燕清縱是仙人,紅顏不老,也難以做到與天同壽。
那他大不了就在地底下,等個幾百上千年,又有何難?
可力氣已經漸漸遠去,呂布連眼皮都睜不開了,只感到冰涼的水一滴滴地落在面上,使他心如刀絞。
縱有千言萬語,也勸不出口了。
在意識徹底渙散掉的最後一刻,呂布所做的,是依循本心,緊緊地攥住了愛人那被淚水沾得濕漉漉的手,氣若遊絲道——
「重光,吾心悅你,唯你。」
只是燕清嗚咽下地迭聲回應,含笑而終的呂布,是無法聽到了。
知他氣息斷絕後,燕清索性放縱自己,直到哭得雙眼乾澀,除刺痛外,再淌不出半滴淚來,才緩緩收歇。
他坐在床頭,怔怔地看著呂布安詳的面容,又幫自己和對方整理好不甚凌亂的衣袍,才去到案桌邊上,從屜中取出事前備好的藥粉。
他不敢耽誤久了,怕追不上人。趕緊將藥粉傾倒入杯中,堅定地一飲而盡。
在毒效發作之前,燕清躺回榻上,緊緊握著呂布尚未變得冰涼的手,才終於安下心來,淡淡挽起唇角,不顧燃燒般的灼熱銳痛自胸口擴散開來,也不理睬發光發燙、提醒他生命將絕的桃牌。
只從從容容地闔上了眼睛,比起身體正承受的痛楚,浮現在眼前的昔日光景,更能奪去他的心神。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將與呂布攜手同去。
——慶平三十一年秋,燕武帝呂布,齊王燕清,同卒。
——不出三日,睿侯郭嘉憂傷過度,嘔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