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與呂布不歡而散后,燕清也不願進宮了。


  他略作沉吟后,徑直往自己府邸的方向走去。回去暫住一晚,既可叫他和呂布都冷靜冷靜,也能使對方意識到亂立遺詔的嚴重性,學會三思而後行。


  路稍有些遠,不過這時除了燈火通明的熱鬧夜市外,路上只剩零星行色匆匆的路人,和盡忠職守地巡邏著的兵士。


  單靠從百姓們居住的小院里透出的柔光,縱有皎潔月色相和,也到底太微弱了,是以燕清獨自心事重重地走著,而那些有幸與他擦肩而過的人里,竟無一人認出,這身著玄色長袍者,便是權傾朝野的宰相、深受皇恩的齊王。


  直到有名騎著高頭大馬、顯然身份不凡的將領迎面踱來,見燕清身形翩然,器宇不凡,不由多看了一眼,才極震驚地發現了對方身份。


  「重光大人!」


  趙雲眨了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看花了后,毫不猶豫地扔了手裡才啃了一半的重光烤串,立馬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向燕清行禮。


  「這麼晚了,子龍才剛從兵營回來?」燕清回了一禮,微微笑道:「明日休沐罷?」


  趙雲二十有九了,卻始終醉心軍中事務,多年來居無定所,別說娶妻納妾了,就連想給他做媒,都逮不到他人,一直是條瀟洒的單身漢。


  有燕清和呂布這倆名滿天下的大光棍在前頭頂著,趙雲這不近女色的做派,倒不是特別打眼。


  難得逗留在許縣那麼久,也是沖著慶賀呂布的登基大典來的,再過幾天,他就又將拔軍出發,重新鎮守荊、益兩州地境交界處了。


  倒不是沒給趙雲安排府邸,甚至恰恰相反,每當他去到一處述職,就有清出住處來,可趙雲卻絲毫不感興趣,照樣宿在兵營。


  也就是休沐時,


  「正如大人所說。」趙雲頷首,旋即隱怒道:「侍衛們好大的膽子!竟如此玩忽職守——」


  燕清趕緊解釋:「這卻錯怪了仲康了,是我一時興起,瞞著他出了趟宮,他還候在殿外,毫不知情呢。」


  趙雲緊蹙眉頭,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套漏洞百出的說辭,不甚贊同地看著燕清,以客氣卻不委婉地的口吻,進行了批評:「恕雲直言,大人此舉著實欠妥,太不慎重,不宜再為。」


  燕清對上一向仔細認真的趙雲那微帶譴責的目光,立馬敗下陣來,無奈地替呂布這始作俑者背了口胡亂行事的大鍋:「子龍所言極是,清定當聽取,下不為例。」


  然而要想這樣打發了趙雲,那是痴人說夢。


  趙雲既遇上了,又確認燕清的確是一個人,怎麼可能放心叫燕清繼續獨行?立即撥轉馬頭,將燕清扶上去,自己牽著韁繩,一邊步行,一邊警惕周圍動靜。


  燕清還想悄悄回之前的宅邸呢,這下也只有打消念頭,由趙雲將他送回宮裡。


  親眼看到許褚帶著一群侍衛狂奔過來,又是在戒備森嚴的宮中,再不可能出什麼閃失了,趙雲才放下心來,行禮告辭。


  於是燕清在被迫接受了趙雲的好意后,又得面對許褚震驚莫名的問詢,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他加快腳步,速速回了寢宮,好不容易鬆了口氣,就看到一臉陰沉的呂布獨自坐在榻上,專心致志地盤算著什麼。


  既然沒有驚動任何人,那呂布肯定是走地道回來的。


  聽得細微的腳步聲,呂布倏然回過頭來,一身幾要噴薄而出的戾氣,就在看清燕清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燕清看也不看虎目灼熱發亮的呂布,先將沾了細雪的外衣隨意褪下,就面帶寒霜,直接往寢宮中的熱湯池處走了。


  ——要想窺破呂布心思,憑他們這麼多年來的相處,實在太容易了。


  呂布會露出這般情態的原因,並不難猜:明顯是他對燕清的性情也十分了解,知道鑄下那般大錯后,燕清勢必將他冷置些時日,卻不想燕清還是回了宮,自然驚喜萬分。


  燕清不搭理呂布,呂布就連大氣都不好出,躡手躡腳地跟上。


  等到了熱氣蒸騰、香氣裊裊、比用了多年的木桶要寬敞不知多少倍的浴池,燕清心情才稍微恢復一些,卻依然當身後跟著的人不存在,自顧自地將衣服除盡,沒入溫度適宜的水中后,不由舒服得緩嘆了口氣。


  而呂布則還站在池邊,眼巴巴地看著水裡的燕清,也不開口問詢,就杵著不動。


  燕清輕哼一聲,忽道:「遺詔呢?」


  呂布迅速應道:「燒了。」


  燕清心忖還算沒蠢到家,火氣消了大半,卻只漠然道:「嗯。」


  因有一頭精壯威猛的大老虎在一旁眈眈直視,饒是燕清心態夠穩,也自在不起來。只草草洗浴了一番,就欲去取事先被宮婢備好了放在池邊木架上、用於絞水的大巾了。


  呂布現極有眼色,當然不等燕清親力親為,就殷勤地先邁出一步,取來遞了過去。


  燕清接過,淡淡道:「多謝。只是此等瑣事,就不敢勞煩陛下。」


  呂布立馬道:「與重光相關者,何來小事?布樂怡得很,亦談不上勞煩。」


  燕清冷笑:「奇怪,陛下不是每回閑得發慌,都樂得寫幾道遺詔,才會感到痛快么?跟著我作甚?」


  呂布:「……再不會有了。」


  他耷拉著腦袋,亦步亦趨地跟隨著燕清回到寢房,似侍衛一般筆直地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換上寢衣。


  被個存在感與氣勢具都極強的人步步緊盯,燕清險些綳不住冷漠的表情,因呂布這時的模樣距『正常』二字甚遠,他也不好喚宮人來伺候——省得被人看到后宣揚出去,叫新帝才登基沒幾天,就得威名掃地。


  「熄燈罷。」


  燕清都懶得等頭髮干透,就上了龍床,去到里側,背對呂布。


  呂布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將燈滅了。


  燕清卻在燈滅的那一瞬,就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哪怕只看得到幔帳的朦朧輪廓,靜靜聽著呂布發出的窸窸窣窣的動靜,心想這都是什麼破事。


  比起呂布,燕清這時反倒是更嫌棄自己了。


  既然他倆都是大老爺們,那吵架的方式,就該是先前一般一言不合就上拳腳,說開了算,而不是在這鬧些同榻不言、憋著冷戰、偶爾開口也是冷嘲熱諷的矯情戲碼,彷彿得逼呂布來伏低做小,哄個半天。


  更何況,呂布這事兒雖辦得叫他火冒三丈,用意卻也的確是為了他好,後來大發雷霆,亦是因不願他殉葬,是出自一片情深。


  燕清自己琢磨透了,就拿定主意,轉過身來,對上那受寵若驚得當場屏住了呼吸的呂布,坦言相告道:「我知你待我一片真心,立那詔書亦是出於情意,只是我早下定決心,倘你走了,我也不留。」


  見呂布又要激動起來,燕清不由莞爾,伸手抓住呂布的,輕輕與他十指相交,一下安撫住他即將暴動的情緒后,才溫溫柔柔道:「瞧,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呂布悶悶道:「這豈能——」


  燕清笑著打斷了他:「好了,你也休要勸我改變心意,比起徒勞地耍弄你那點的口才,倒不如從今天起好好愛惜龍體。衝鋒陷陣、建功立業的事,就該放手叫部將去做。身為國君,你連御駕親征都該能少則少。」


  解開自己心結后,燕清心情大好,也不管呂布如何做想,就再翻過身去,釋然地睡下了。


  等他一覺醒來,不出意外的是,呂布早沒了人影,應是上朝去了。


  燕清剛坐起身來,要下榻著履,宮婢們就惶恐地迎了上去:「陛下有令,太醫稍後便到,還請丞相大人先莫移足。」


  「噢?」


  燕清不解地順著她們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


  落入嚴重的光景,則叫他小驚了一跳:昨晚崴了一下、卻因他感覺不到痛楚,壓根兒沒放在心上的腳踝,經一晚上的來回折騰,這時已腫得老高,當得是觸目驚心。


  不過對一顆桃就能解決一切問題的燕清而言,也只是看著嚴重罷了。


  燕清很快重歸淡定,倒還是耐心地等已在半路上的太醫趕來,進行了一番醫治,才屏退周圍下人,將那顆桃從袖裡變出來,慢騰騰地開吃。


  郭嘉弗一進寢殿門,就見翩然若仙的燕清淡定自若地捧著顆快趕上他半張臉大的胖桃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啃,不由將眉一挑,脫口而出道:「重光也信那仙桃教?」


  燕清被他害得當場嗆到,咳了好幾下,才順過氣來,怒得拍他一下:「胡說八道些什麼!」


  郭嘉輕哼一聲,卻是慧眼如炬:「你怎不去外頭看看,現滿山都是盛開的桃花,再問問踏青的人,到底是哪兒來的樹,才能結出這麼飽滿的桃子?」


  燕清微愕,他還真沒留意。


  「罷了,我來你這兒,也不是為了一顆桃子的。」郭嘉知道燕清身上頗多玄妙之處,偏偏低調得很,也不打算真強迫他說出個所以然來。


  在大獲全勝后,就大發慈悲地將視線從桃子上移開了,凝眉問道:「你對陛下做了什麼?」


  燕清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什麼也沒做。他怎麼了?」


  郭嘉嗤笑,擺明不信:「一直魂不守舍,唉聲嘆氣,摺子聽了白聽,直叫底下人以為自己說錯話了,一個比一個噤若寒蟬……你還好意思說沒對陛下做過什麼?」


  燕清揉了揉眉心,據實相告道:「吵了一架。和好倒是和好了,但他有件事,一時半會的還無法接受,難免發發脾氣罷。」


  郭嘉冷酷無情道:「自己惹出來的麻煩,自己收拾,沒有你在這一邊清閑度日,還一邊拖伴虎者的後腿的道理。」


  燕清應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用過早膳了嗎?」


  郭嘉毫不客氣:「加我一份。」


  燕清輕笑道:「正有此意。」


  只是他在桌邊坐下不久,郭嘉晃了過來,眼尖地捕捉到了什麼,不由咦了一聲,隨手捉了,笑道:「倒是初回見到重光的華髮。」


  「什麼?」燕清怔楞片刻,要求道:「給我瞧瞧。」


  郭嘉剛好還沒扔,就將剛拔下的那根白髮遞了過去。


  見燕清怔怔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不過一根白髮罷了,不必這麼大驚小怪吧?」


  「是好事。」


  燕清回過神來,眸光微動,面含微笑地看著不明所以的郭嘉,心裡則想著儘快告訴呂布這事。


  終於,終於……


  這是他頭一回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停滯的時光開始流動,留下一絲絲衰老的痕迹。


  後世有書載:

  燕清,字重光,南郡人,出自寒家,俊美英颯,器宇不凡。


  多智略,擅謀划,精識人,知巧工。縱橫捭闔,建計匡弼,科舉取士,無一不通。


  功業卓著,與燕王情厚,后受封王爵,出任丞相,賜居宮中。終生為帝佐,不遭忌,權傾天下。


  任時焚膏繼晷,清廉公正,使政通人和,百廢俱興。


  獲時人愛戴,贊天下以其身為安危殆也。


  ——當此盛譽者,從古至今,獨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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