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雖有兩封詔書以供選擇,可只要小皇帝但凡看清一點大勢所向,不再自欺欺人,就會聰明地選擇禪讓詔,而非罪己詔。
罪己詔,說白了只是皇帝面對天譴天災,或是局勢失控所引發的極大負面影響時,通過做出自省自責、知錯就改的低姿態,再次強調且標榜天子的正統地位,致力挽回民心,不肯在權力上被真正削弱的政治作秀罷了。
不過劉協本就無半分實權可言,舍起來也非割肉的劇痛,只更多是心疼祖宗基業落入奸賊之手。
經此一事,他哪兒還認不清楚,自己的身家性命,盡都被捏在竊國賊燕清的一念之間?
而在祭天大典中,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挨了一記顯是專沖他來的神雷,有心人又暗中造勢,別妄想消除影響了,恐怕早已載入史書中,留下無法翻身的千古惡名。
最為憋屈的,莫過於他被算計死了,愚民也只會拍手稱快、奔走相告了。
劉協在玉碎還是瓦全之間痛苦地掙扎了幾天,最後還是咬牙切齒地做了回識時務的俊傑,選擇了禪讓詔。
於是在初平十一年三月,許城周邊三郡紛紛來報,一有鳳凰來儀,一有麒麟降臨,一有黃龍出現,這連番『吉兆』下,重傷卧床的劉協不等滿朝文武上奏,就自慚無德無能,天雷更證漢祚已終,下了禪位書,欲效堯舜之舉,讓位於呂布。
當然,按照常規套路走,呂布還是得跟他來個三辭三讓,才勉為其難接下的。
儘管眾人多有察覺,可在劉協真正下詔、到呂布正式接下、將此訊廣而告之時,還是叫最先得到消息的整個許城徹底沸騰了。
百官根本不敢想那道天雷實是有仙人之名的燕清操縱的結果,只在劉協被劈得奄奄一息、呂布毫不猶豫地代他草草完成了祭天大典、且顯而易見地得上天所喜、又不計前嫌地救了劉協性命后,就知道想要匡扶漢室的話,是真正半分希望都沒了。
跟憂心自己前程、不知呂布會否將他們這些一貫和他相看兩厭的人來回大清洗的官員相比,黎民百姓的想法就要單純多了,是真心實意地替呂布將要上位感到歡欣鼓舞,喜極雀躍。
見整個豫州自發地陷入了通宵達旦的狂歡之中,且這股喜慶之氣還在不斷往外擴散,很快影響到了離得最近、也是呂布的統治最為穩固的揚、兗兩州,漸漸地就真有了普天同慶的氣勢后,燕清就乾脆地放棄了多此一舉地引導輿論走向,而是任由它們往好的方向繼續發酵了。
有漢室自己作死、失勢多年在前,又有燕清等臣子辛苦打下的堅實基礎在後,還有呂布的萬分爭氣,不但開言納諫,四處征伐未嘗一敗的保障在間,叫百姓安居樂業,嘗到不受戰亂侵擾的好處,自發地感念他恩德,接受起來才如此之快。
亂世之中,能者為王,倒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對於自己已成為眾望所歸這點,呂布雖聽燕清說過,卻並無實感。直到他一次從兵營回來,卻被熱情掩道的城中百姓截住,團團包圍,被耽誤了近兩個時辰,才艱難回到宅邸后,心有餘悸之餘,就是徹頭徹尾的不可思議了。
他思來想去,都只將這歸功於燕清,燕清卻笑說:「德布四方,民心歸順,分明是主公奮鬥多年應得的,清可不敢妄居了這功去。」
呂布的語氣斬釘截鐵:「當日在長安府中,若布未遇重光,不得你運籌帷幄、盡心輔佐,何來布之今日?」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在自己的長處上,呂布從不謙虛,也向來堅信自己在行兵打仗頗有心得,而在單打獨鬥上,則是無人能擋的威武。
可對於自己的短板所在,他這麼多年來,也看得再清楚不過了。又豈會不知重光為此殫精竭慮,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燕清搖了搖頭,哪怕只是兩人私下裡說的悄悄話,也不肯受此大譽:「最初清確有取巧,後文有文和、奉孝、元直等人出謀劃策,武有子龍、文遠、公明、伯符公瑾他們浴血奮戰,豈能全歸功於清一人?」
呂布卻在此事上尤其固執己見,寸步不讓,燕清多解釋幾句,他還惱起來了。
只氣自己口舌笨拙,說不過燕清,便捂著耳朵,耍賴般躺到榻上一動不動。
燕清被他這簡單粗暴的抗議給惹得哭笑不得。
不過這會兒也不早了,他們也已洗浴完,換好了寢衣,燕清好脾氣地笑了一笑,將燈滅了后,也靜靜地傷了榻。
要搭築好受禪台,並不用多久就能完工,再加上一些必要儀式的籌備,最晚不出七日,呂布就將正式登基。
這也意味著,呂布將搬入皇宮去住了。
天下至高的權利與名譽,也意味著莫大的責任和約束,呂布縱是野路子出身,也不可能違背太多。
最直觀的影響,是他們再想同床共寢的話,就不可能是呂布出格地溜出宮來,而是得召燕清進去了。
而這次數,也當適當控制,多了就不再是主臣推心置腹的佳話,而是曖昧不清的奸佞惡聞。
而呂布本人,顯然壓根兒都沒想到這點,只潛意識地認為,自己能在燕清府上賴個天荒地老。
燕清對此心知肚明,卻刻意不做提醒,省得呂布這有時任性起來,就一昧蠻不講理的傢伙干出點荒唐事來。
只在忙碌之餘,想到這般親密無間的日子正式開始倒數,他再淡定自持,也難免有些觸動。
再有是,在有了諸葛亮這出類拔萃、表現也堪稱無可挑剔的義子后,群臣對呂布娶妻納妾上,就漸漸偃旗息鼓,催得不那麼緊了。
在東漢末年,義子可不只是掛個名頭,而是切切實實有繼承權的。
可在呂布登基為帝后,後宮還保持空無一人狀態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哪怕呂布堅持,也不知得承受多大的壓力,又能堅持多久。
思及此處,燕清輕輕地嘆了口氣。
呂布還在裝死不動,他也不管,只躺在了床上,默默想著心事,一時間沒有半分睡意。
待他回過神來,看向自始至終都老實得不像話的呂布時,才愕然發現,處於最安心的環境當中的呂布不知何時已累得假戲真做,呼吸綿長平緩,真睡著了。
「晚安,大傻子。」
燕清忍俊不禁,給他蓋好被子,又忍不住俯身在那冰冰的頰上落下一吻,指腹輕輕撫平那不知為何緊皺的眉頭,方躺了回去,闔眼入眠。
呂布這一覺,卻睡得毫不安穩,大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謂是噩夢連連,直叫他滿頭大汗,囈語不斷。
他先是夢到自己回到了董卓伏誅那年的長安城。
依然是他親手殺了董卓,可大概是因為貪戀一時權勢,選擇了留在朝中,與王允一文一武,共同把持朝權。
到了這步,呂布尚未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只隱約覺得非常不妥。
董卓的確該死,他殺得也不壞。可王允那老兒分明只將自己當做以可用利驅使的卑下劍客,怎麼可能大方地真肯與他分享呢?
呂布還沒來得及將這事兒琢磨明白,王允就已鬼迷心竅,竟不顧眾人勸解,一意孤行地將那名滿天下的大學士蔡邕給殺了,而理由不過是對方為董卓之死落了眼淚。
眾人唉聲嘆氣,呂布也傻了眼,覺得大事不妙。
蔡邕難道不是那誰誰的忘年交,這誰誰的岳父來著,咋就忽然死這兒了?
怎麼也沒個稍靠譜點的出個主意,就任由他們胡鬧?
可不等腦殼發疼的呂布做出正確應對,李傕、郭汜、張濟和樊稠四將,就聽取了謀士賈詡的計策,殺了個回馬槍。
這四個平日連給他提鞋都不配的破嘍啰,也敢欺到他頭上?
呂布火氣衝天,暴怒提搶而上,兵馬是帶了不少,卻衝動之下中了計策,反被氣勢洶洶、隊伍日益壯大的叛軍給打得落花流水,竟丟臉地要落荒而逃。
走前他不忘去見王允,客氣地問要不隨他一起投奔袁術去——天知道自己是怎麼會想到去投奔袁術那蠢貨的,王允死到臨頭,卻想起風骨來了,拒了他的好意,慨然赴死。
呂布不過意思意思問問,見他拒絕,就更心安理得了。
只是他剛迷迷瞪瞪地跨上赤兔,三番四次回首,老感覺自己身邊少了什麼的時候,看著一臉呆樣的伏義來了。
「將軍大人,可要將夫人們——」
呂布掃了眼烽煙四起、兵荒馬亂的長安城,一口否決:「不帶。」
這是匆忙逃命去的,帶不得累贅,要是勉強帶上,一來耽誤了最好時機,二來說不得反倒在叫她們在忙亂中被害了性命。
而她們留在城中,他只要還在外活著一日,接管此城的人就不敢將他得罪死了,起碼不好明目張胆地對他家眷下手。
伏義諾諾地應了,卻不退下,呂布剛要不耐煩地呵斥,虎頭虎腦的文遠就也斗膽湊了過來:「那……將軍大人新納的那位貂蟬夫人呢?」
呂布徹底茫然:「貂蟬夫人?」
貂蟬是個什麼玩意兒?咋是他夫人了?
與發問的張遼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就聽得隊列後方一陣喧鬧,他剛要為這糟糕的軍紀發火,就見一頂胡里花哨的轎子被哄抬來了。
張遼如釋重負:「貂蟬夫人已至,將軍大人盡可放心。」
呂布艱難地將連篇粗話憋在嗓子里,他也不知為何,往日張口就來的話,卻像是被莫名的力量約束住了一般,說不出來。
他緊擰著眉頭,也顧不上計較那頂花轎有多格格不入了,直接催馬過去,掀開帘子,要探個究竟。
這一下就對上一張含情脈脈的翦水秋瞳,含羞帶怯的花容月貌。
呂布整個人都僵住了,彷彿都能感覺得到自己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悚然的涼意搜搜地往骨子裡竄。
那張的的確確見過,卻從未談得上喜歡的傾國佳人見他臉色陰雲密布,萬分可怖,便嬌聲嗔道:「奉先大人?」
呂布渾身劇震,忽福至心靈,頓時整個人如醍醐灌頂,中氣十足地爆喝一聲,當得是直入九霄、氣勢凌雲——
「誰要這破玩意兒,老子的重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