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因明日就要起軍出征,為確保萬無一失,呂布被些兵營里的瑣事給纏住了手腳,以至於連晚膳都是在那匆匆用的。
等他終於忙完,騎馬歸府,剛過了府門,翻身下馬,將赤兔韁繩丟到親隨手裡,就步步生風地往內廳走了。
剛巧就撞見一長相清秀,穿著儒生長袍,羞澀靦腆地對著燕清輕喚「父親大人」,偏偏燕清還十分受用,歡喜相應的畫面。
呂布下意識地剎住了腳步,銳利而挑剔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掃了過去。
這秀里巴氣的臭小子,拎起來還沒幾斤肉,風一刮就倒,又充滿世家大族那裝腔作勢般的矜持氣派,只有張臉還稍微能看的……就是重光執意要收的義子?
「主公來了?」
早在眼角餘光瞥到那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之前,燕清就聽到熟悉有力的腳步聲了。
好不容易哄騙得正經八百、恪守禮儀的陸遜叫句父親大人,渾身舒泰得不可思議,雖很想摸摸這新鮮得要命的寶貝兒子的腦袋,卻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就被那梳得一絲不苟、彷彿自帶凜然不可侵犯褻瀆的氣場的髮式和衣著,給勾起了那點佔了對方便宜的隱隱心虛。
陸遜初來乍到,要是太過熱情的話,或許就適得其反,倒將他嚇到了。
燕清思及此處,手就自然而然地改落在陸遜的左肩上,笑道:「天時不早了,我兒又經了車馬勞頓,不若早去歇息,明日再敘?」
被仰慕已久的名士如此親切對待,又落實了那縹緲夢境,成為對方義子,饒是慣來淡定自持、寵辱不驚如陸遜,也一時間沒能從霧蒙蒙的狀態里掙脫。
「謝父親大人,兒先行告退。」
等陸遜終於注意到杵在廳門一帶,面無表情地抱臂斜立的呂布,就飛快地恢復了矜雅的模樣。
對燕清的關懷,他不忘恭敬地低了低頭,又向呂布也遙遙行了一禮,接著模樣很是淡定地出去了。
要不是他正毫無自覺地頂著一張大紅臉,燕清沒準還能被騙過。
呂布默不吭聲地目送陸遜離去,轉而對燕清道:「這便是你看中的那小子,好像是陸康的孫子罷?」
燕清笑道:「陸康為議兒從祖父,主公好記性。」
呂布漠然道:「小小年紀,倒會裝模作樣。」
燕清深知呂布厭惡世家子弟那不疾不徐,看似溫文爾雅的文人風範,尤其他們字句帶刀淬毒,拐彎抹角,把人罵得七竅生煙。
而為大局安定著想,儘管再難以反駁、呂布也不能真不顧涵養風範地直接動粗鎮壓。
儘管有燕清為首的一干謀士為他保駕護航,呂布跟他們不得不打交道的時候,仍然吃了不少口舌笨拙的暗虧,也就是近來苦心建設下,徹底得到這一階層人士的認可,才逐漸絕跡。
儘管都是望族之後,又都早年喪了雙親,跟得呂布一下相中、堪稱鋒芒畢露、獨立特行的諸葛亮比起來,陸遜的確沾了更多名門的藏鋒內斂之氣。
除了個人性格差異外,燕清倒覺得,小孔明這麼做其實也是刻意,和諸葛一族人才凋零、家道中落,未能再給子孫提供庇蔭,後代需得自身奮起,也脫不開干係。
「主公說笑了。」見呂布明顯對陸遜表達出不喜,燕清只莞爾一笑,神色自若地轉移了話題:「清知您已在軍營用了晚膳,只是外頭天寒地凍,為防著了風寒,還是飲一碗薑湯的好。」
旋即牽起呂布被風雪颳得冰涼的手,輕輕拍撫幾下,才慢慢鬆開,與他齊肩並步,回寢房去了。
與這脾氣不算好的戀人相處久了,燕清自己研究出了一套安撫他暴躁情緒的方法。一拍二摸三抱,儘管簡單,但對付呂布,卻足夠有效了。
果然,享受著這份親昵的呂布,瞬間沒了去計較陸遜的心思,一路有說有笑,等回到卧房當中,已將陸遜那小毛孩忘了個一乾二淨。
講那碗放在案桌上,溫度剛剛好的薑湯一飲而盡后,呂布又摟著燕清廝纏片刻,才磨磨蹭蹭地去洗漱,最後滅了畫燭,安然就寢。
等一覺醒來,萬事俱備的此行卻未能成行。
那是四更剛過,身著縞素、隨者皆都掛孝的徐州別駕糜竺叩開了許縣城門,先至府衙,求見呂布。
只因徐州刺史陶謙,於十日前已然沉痾不治,黯然病逝。
被擾了清夢,呂布也不惱不怒,一邊派快馬召集城中幕僚,一邊匆匆洗漱更衣,再攜謀主燕清,同騎赤兔,趕去議府了。
儘管陶謙比史上所記載的還多活了幾歲,燕清還是有些訝異。
前些時日,他才與郭嘉從劉備離陶謙而輾轉投劉表一事,做出陶謙實乃裝病的推測,這會兒卻被打臉了。
若光是他猜錯了,還不至於感到奇怪,畢竟他對自己的真實水平心知肚明,但郭嘉竟也會錯,他就覺得不可思議了。
要是陶謙有曹操的智謀和野心的話,燕清沒準還會懷疑他先是裝病示弱,再裝死遁逃,或為放鬆他們警惕,另有圖謀。
但那可是自己苦心經營徐州多年,一旦對上只盤踞在兗州一年的曹操的兵馬,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時年六十有四的的陶公祖啊。
因這個原因,當燕清看到宅邸離府衙並非最近,卻是頭一個趕到,比燕清與呂布還來得快的郭嘉時,不免多了幾分瞭然,默契地與他交換了個眼色。
謀士們很快被召集齊了,面色凝重地聚於廳內,這時,便有人疾步奔去,請等候在外的糜竺進來。
燕清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史上劉備的大舅哥、家擁金銀財帛無數,人稱富可敵國、養有上萬僕從與食客的大土豪,不禁多看了幾眼。
果然如書上所寫的那般,擁有雍容儒雅的相貌,不愧是美女在側,都能目不斜視的正人君子。
只是因極度的憂慮,而添了濃重的憔悴之色。
不等他開口,光觀其神容氣色,已足夠叫燕清徹底排除了剩下的那一丁點陶謙死遁的可能性了。
要是演技能做到這種地步,那恐怕騙過曹操那八十萬大軍的黃蓋都得甘拜下風。
呂布面無表情地正坐於主位上,氣勢凜凜,叫糜竺一時間竟不敢直視。
燕清與呂布朝夕相處,對潛移默化的變化,只略有所感,卻未真正察覺到,對方已悄然完成了蛻變。
呂布的模樣,本就生得威武,身形高大健壯、堪稱傲視群雄。又投身軍旅多年,斬殺敵將無數,自有至強武人那說一不二的悍氣。
可這劍鋒出鞘的銳氣,和萬夫不當之勇,早在呂布還在董卓麾下渾渾噩噩地效力時,就已具備了。
長期的身居高位、獨領一強大勢力,反叫呂布沉澱凝練下來,充斥著不怒而威的氣場。待糜竺揖禮致謝,坐下后,方沉聲問道:「不知糜別駕來意為何?」
「竺奉主遺命,前來送三物與大將軍,請您不吝過目。」
糜竺再次揖首致意,旋即取出貼身攜帶的陶謙書信,再將袖中所藏一物置於案桌之上,由隨侍親隨取了,呈至呂布面前。
呂布只潦草掃了一眼,挑了挑眉,問默然不語的糜竺:「糜別駕不是說有三件物事么,布卻只見兩件。」
糜竺回道:「大將軍稍後便知。」
呂布便不追問,將信拿起,只是他尚未拆開,注意力便被另一物給吸引住了,心中一震,本能地看向燕清。
正對上燕清微微笑著、讓他安心的面容。
燕清雖從未見過徐州刺史的刺史符節長什麼樣,卻對呂布持有的豫州刺史印綬、和他自己擁有的揚州刺史符節熟悉萬分。
要是似袁紹曹操那些居功自表,據地為牧的諸侯,也就罷了,可陶謙既然同是經朝廷任命、名正言順的刺史,所持有的證明,與他們的一般無二,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由糜竺不遠千里趕來,連書信一次當面獻上的此物,正是陶謙一直握有的徐州刺史牌印。
就算憑呂布的勢大兵強,要真有心要佔下徐州,也可謂是唾手可得。但花費功夫去爭搶兼并,跟對方病死後將偌大家業不留於子嗣繼承,而是拱手相送給非親非故的虎鄰,予人感受,就徹底不同了。
燕清對這種反應非常理解:就跟一個有錢人習慣了掏錢去買餡餅,跟好端端坐在家裡,卻被餡餅雨給砸得滿頭包一樣。
哪怕是如今諸侯里的最大贏家呂布,突然被動地不勞而獲了一回,白撿了這麼一份豐厚的遺贈,也被唬了一跳。
於在場之人當中,事先就通過史書,知曉陶謙會如何作為的燕清,無疑是最鎮定自若的一個。
否則誰會想到,能力不過平常,各方面都稱不上出彩的陶謙,在遭遇過被曹□□得走投無路的折磨,又親眼見到陳溫死後的揚州是如何動蕩、成為被人熱烈搶奪的獵物后,會在壽命已至時,無比果斷地來這麼一出,直接絕了其他蠢蠢欲動的諸侯的心呢?
在燕清的猜想當中,陶謙這舉動不但為他博得了一個大公無私、讓位於賢的身後名,其實也保了他的家眷在這海宇傾覆的亂世當中平安無虞。
憑他子嗣的平庸資質,是斷無可能在呂布曹操袁紹環伺的情況下,守住徐州這一片沃土的。既然如此,不若干脆利落地獻出,以此為籌碼,直接依附於勢大軍閥,恰好呂布又曾有恩於他,救他於曹操鐵騎之下,正能以此做償。
尤其曹操與他之間,還橫亘了一筆叫他無可奈何的殺父之仇,哪怕曹操現失了根據之地,終究是頭早晚找上門來報這不死不休大仇的惡狼。
在三國演義當中,陶謙是將徐州讓給了發兵來救、資質又看著非尋常人的劉備。
可惜一夜暴富的劉皇叔,到底沒能在糜竺和陳登等人的傾力輔佐下,抵禦住陶謙那大仇家曹操的攻勢,還是倉皇丟了這送來的家業。
要是如今的呂布的話,一旦吞下去,誰都沒本事叫他吐出來了。
呂布與燕清目光交匯片刻后,率先移開,心下已是大定,默然拆了書信,並不急於展開,而是微揚下頜,看向糜竺道:「敢問糜別駕,陶徐州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