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燕清只要想到,他之所以能暫享一段時間的四海太平,八面無事的閑散,還是沾了蝗災旱害的光的緣故,就覺得有那麼幾分黑色幽默的味道。
然而事實如此。
要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災厄,叫開始學著他們屯田積糧不久、還沒收穫多少成果的諸侯焦頭爛額,為挽救哀鴻遍野的治下殫精竭慮,自顧不暇之下,根本騰不出餘力伐外,他這在勢如中天的呂布陣中擔任核心的角色,想歇上好幾個月,都是痴人說夢。
只是,最盼著這樣出雙入對、再美好甜蜜不過的日子過得慢一些的,卻不是燕清,而是食髓知味的呂布。
可惜這種期盼,是註定要落空的了。
一晃眼幾月過去,夏過秋至,秋去冬來。
隨著季節的變化,一場場甘霖也接著瑞雪,徐徐降臨。白茫茫的色彩覆蓋了中原大地,也讓為一直空耗官家米糧而憂心忡忡的黎庶鬆了口氣。
尤其是呂布治下的三郡,受災影響是最低的,熬過去最苦的關頭后,笑容就又回到了臉上。那些為了活命,千里迢迢從司隸一帶拖家帶口,趕來投奔的流民,也得到了臨時卻妥善的安置,有了一棲之地,能初步安頓下來。
先開始以勞換糧,等過了這個冬季,再做具體安排。
憐憫百姓的疾苦,不拒流民的慷慨,安頓他們的繁忙,開倉賑災的痛快,寬敞平坦的道路,學風敦厚的城市……這些付出,在叫呂布他們得到實質性的回報之前,就化成了獨一無二的功勞和德行,廣為流傳。
不似旁的勢主,雖看得萬分眼饞,也實在嫉妒不提。
他們的難題,還擺在眼前呢:得為如何利用所剩無幾的餘糧,幫腹中缸中皆是空空如也的軍民渡過這來勢洶洶、定然嚴酷的寒冬,而愁眉不展,輾轉反側。
燕清在家中泰然安坐,卻從未停止過探聽外界的消息,再前去議廳,與諸位謀臣們進行分析。
這日則是個例外。
一早醒來,燕清見外頭下起了鵝毛大雪,心裡一怵,就犯了懶症。
他有著自知之明,清楚自個兒這體質,跟軀體火熱、精力旺盛的武人呂布相比,根本就是個渣渣。
這種惡劣的天氣,呂布壓根兒就不當回事,頂多在輕便的騎裝外頭加了一件,就照樣往軍營去訓練兵士了。
燕清卻不願冒著冰寒刺骨的風雪騎馬出門。
直接差人去議廳通知他們,取消了今日的會面,就坐在案前,開始奮筆疾書。
他沒想到的是,就在兩炷香后,府上迎來了一個稀客。
管家在聽得下人通告,趕緊去迎時,也愣是完全沒認出來,出現在府邸大門處的,就是眾所周知、燕大鴻臚的至交好友。
郭嘉也是實在無法,才得在這冰天雪地里出門。對此,他於出門前也是做足了防範:裡頭的棉底襯,中間幾層的鵝絮襖,外頭的虎皮大氅……直接將自己裹成了一顆惹人注目的球。
哪兒有閑心思在意自己形象有損?橫豎這一路騎來,路上行人寥寥,皆是埋頭趕路,也沒人注意到鼎鼎大名的郭鬼才。
饒是這樣,郭嘉的鼻頭也被凍得發紅,進到燃燒著炭火,溫暖如春的屋裡了,才好好地喘了口氣,安心卸掉一身累贅。
「重光何在?」
他嘴上隨意地問著,人卻已熟門熟路地往內廳走了。
因呂布將自個兒的刺史府讓給了小皇帝,就順理成章地賴在了燕清當初出任豫州別駕的府里(現今的豫州別駕賈詡則另闢一府居住),與他同起同住。
而對於此地,郭嘉可是在與燕清初識時,就住了快一年的,也從未被限制過行動,可謂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管家牢記著燕清的交代,幾將郭嘉視作此府的另一個主人看待,現既沒半分要攔著他的意思,也沒多此一舉地去給人帶路,而是討好地笑道:「郭別駕若是要尋燕大鴻臚,得往書房去。」
郭嘉點點頭,腳底便順溜地拐了道,往書房去了。
郭嘉去到的時候,一眼看到燕清沉靜肅穆地坐在案前,背脊挺得筆直,修長的脖頸則優雅前傾少許,筆尖高懸,卻是久久不動,目視著這張薄薄的紙,顯是陷入了沉思。
這份全神貫注,竟是快到渾然忘我的境地,連郭嘉沒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和開門的響動,都沒能讓他回神。
郭嘉不由生出點好奇來,躡手躡腳地,小心繞到燕清身後去,看他究竟在忙些什麼。
鋪在燕清跟前的案桌上的,是一張因自帶淡淡香氣,而自研發開售以來就飽受上階士人的追捧,潔白平整的芸草紙。
郭嘉也不能免俗,自用過這種,就不肯再換了。
只是這張純白無害的紙,這回所散發出的,卻不是宜人心脾的香氣,而是說不出的兇險氣息。
一切皆源於那上頭密密麻麻記錄著的,觸目驚心的一長串名單——
「田豐、沮授、陳琳、許攸、荀諶、高覽、辛評、蘇由、韓猛、呂曠、呂詳、蔣義渠……」
清一色都是正在袁紹麾下效力的人才。
在沮授和田豐的名字旁邊,燕清還畫了個十分俏皮可愛的標記。
可落在熟知好友一貫作風的郭嘉眼裡,就只讓他感到不寒而慄了。
能被心眼賊多、還對他們性情喜好皆瞭若指掌的燕清惦記上,這些人的下場不言而喻。
燕清不知光是他這副磨刀霍霍的架勢,就叫有過相似受獵經歷的郭嘉很是感同身受。在他看來,袁紹這苟延殘喘、自身難保的現狀,就是一頭待宰肥羊,即將被迫落入清倉大甩賣的境地。
不趁這人心惶惶的大好時機,先下手為強地把他看準的那些人撈過來,那才叫暴殄天物。
哪怕不敢重用,安插到一些無關緊要的職位上,譬如丟進學舍當個教化育人的夫子,或是排進新兵營當訓練新兵蛋子的教頭,都比放走他們為外人效力、大放異彩后成為他們威脅,以及任其被害要好得多。
這只是最壞的打算,對能否勸降招錄他們,燕清還是頗有信心的。
畢竟多謀寡斷、剛愎自用的袁紹根本無法與極具人格魅力、又精通馭下手段,且多用親緣、擰成一繩的曹操相比,他的部下,也不見得有幾個會眷戀舊情。
至少不可能到願意陪這庸主共赴黃泉的地步。
不過呂布勢現在家大業大,招降這等事固然重要,卻也不必勞動燕清親自出動了。
既有小題大做,看低自己身份之嫌,也不見得就多成效。
派個口齒伶俐、思維敏捷的說客,當然沒有對症下藥、以交情相勸來得穩妥——就如曹操在史上派滿寵去勸徐晃歸降,就遠比一概派舉薦這方面的才幹最出眾的荀彧要機智。
而且加官升職,總是需要功績的,燕清之所以不願貿然搶這些活計去干,也是用心良苦,為了要在呂布面前露臉的別人考慮。
就是到底派誰去勸誰,則需他用對這段歷史裡頭的人際關係的了解,來輔助一二了。
燕清極其慎重,駐筆凝思許久,等腦海中浮現出了個大概的計劃,才飛快下筆,洋洋洒洒,一揮而就。
到了這會兒,他才注意到一言不發的摯友,不由微訝,旋即一哂,親昵道:「奉孝何時來的,怎不出聲?」
不等郭嘉回話,他就忽然想起外頭的大風大雪,趕緊站起來,轉過身去,按著郭嘉的肩,將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一番,口中責怪道:「究竟是何等大事,才讓你連一時半會都等不得,非要冒那風雪跑一趟?好不容易養好了,倘若凍病了該如何?」
也不能怪燕清這副如臨大敵的架勢。就算有張仲景和華佗,在這藥物匱乏的東漢末年,一場感冒還是非常要命的,尤其是孱弱文士的命。
郭嘉就算身體強壯了不少,走路昂首挺胸,帶起風來,可在燕清眼裡,卻始終是一顆風一刮就倒、需要精心呵護的可憐小白菜。
況且燕清的宅邸位於城西,與其他幾位幕僚位於城東的居所之間,所隔的距離可不短,遠不如約在城正中的議廳相見來得好。
郭嘉隨燕清看來看去,落了埋怨,才漫不經心道:「重光不是一向畏寒,比嘉更甚?與其叫你在這冰天雪地里跑一趟,不如由嘉來。」
燕清不禁一怔。
郭嘉卻已移開目光,舍了這話題了:「嘉是來喚重光去內廳的。」
燕清奇怪道:「奉孝有要事的話,在這說不是更好?」
郭嘉卻道:「茲事體大,非我二人能定。」
燕清反應很快:「你將幕僚們都要召來此處?」
「是『已』。來你這兒前,就已差人去知會了。」郭嘉懶洋洋地說著,眉梢一揚:「不過嘉份量不夠,不免借了你的名頭一用。你應該不會介意罷?」
燕清笑了:「你我之間,還說甚麼見外的廢話?」
郭嘉哼笑一聲,眉眼間罕見地流露出幾分淡淡的嘚瑟,還有幾分柔軟的溫情:「算重光有些良心,沒叫嘉白挨了一場凍。」
對這小小的得意,燕清心裡好笑,卻不敢表現出來,省得郭嘉惱羞成怒,只眉眼彎彎的繼續道:「這天寒地凍,叫奉孝受了一番大醉,一會兒當小酌怡情,也好暖暖身子。」
郭嘉果然非常買賬,笑著撫掌:「論起知情識趣,嘉卻只服重光!」
「不敢擔此盛讚。」燕清笑著,忽問:「沒漏了通知主公罷?」
不是他啰嗦,而是郭嘉跟呂布關係時好時壞,偶爾故意忽略掉他,添添堵甚麼的,實在是家常便飯了。
郭嘉聳了聳肩:「若他不在場,我等也做不了決定。」
燕清一想也是。
郭嘉方才迴避了他的問話,燕清便也不追問,而是與他說說笑笑,偕行回了內廳。
在書房耽誤的這些功夫,賈詡、陳宮、劉曄等人都已到了,就差在城外軍營的呂布,應該還要一會兒。
郭嘉並不打算等呂布,雖然是自家主公,說白了是一個負責拍板定案的,哪怕半途插.入,也無甚影響。
郭嘉神情冷靜,開始了一路平鋪直敘:「嘉剛收到子敬(魯肅作為別駕正駐守兗州)來信,道……」
有人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