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劉協在顧著出那口惡氣時,顯然沒想到馬騰韓遂在辜負他如此之多的恩惠,竟能做得如此目無君上、眼無法紀。
然而馬騰韓遂就是如此蠻不講理,明目張胆地以長安城內居民為質,威脅他這個皇帝交出在手裡還沒捂熱的錢糧。
他們這麼不按常理出牌,犯難的就變成劉協了。
他既為當時的衝動忘形感到慌神後悔,又對他們恨之入骨,感到難以言喻的恥辱害怕。
堂堂天子之尊,卻拿這般進退維谷的困境束手無策。
饒是太常皇甫嵩和錄尚書事朱儁,皆願為捍衛漢室天威而死戰到底,可就憑那三千御林軍,怎麼可能是幾萬西涼鐵騎的對手?不過白送性命罷了。
劉協好歹長大了幾歲,明了一些事理,沒忍心讓這兩位忠於大漢的老將軍枉送性命,他清楚得很,馬騰他們或許對上他這有名無實的皇帝時,還得有幾分顧忌收斂,但對皇甫嵩與朱儁,可就不會有半點手下留情了。
難不成他真要向個刁橫逆臣俯首妥協不成?
那還有甚麼顏面可言!
劉協還在一邊猶豫不決,羞恥難言,一邊心存僥倖,催快馬去追剛離開數日的燕清,企求他能搬來救兵,這段時日里,則叫城裡百姓備受煎熬,淪落到水深火熱之中。
到飢荒擴散還能忍住不走的,多是家裡有些餘糧的人家,想著節省著吃還能湊合著過完這個冬,於是不想冒著生命危險去輾轉流離的。
結果他們艱難省下的口糧,則完全便宜了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敢來天子腳下燒殺劫掠,無法無天的涼州兵士。
燕清早在劉協自以為是地引狼入室的那天起,就知道註定會有這一幕了。
馬騰韓遂不是善茬,又被傻白甜地把飼狼當做養狗的劉協喂大了胃口,慣出了伸手討要的習慣,在涼州沒能在蝗災里倖免的情況下,他們沒錢沒糧,還不得眼饞剛得了大批物資的小朝廷的糧庫,惦記著跑來佔個便宜?
但燕清很清楚,小皇帝這回是斷不可能給的了。
即便是董卓掌權的那段黑暗時期,在劉協衣食上的供應也未曾有過短缺,也就是這回,劉協才切身嘗到了挨餓的真正滋味。
那可是聽說一萬個百姓在受苦受難,也無法比擬的疾苦難捱。
又經歷過四處求糧無用,需驅趕宮人省糧的艱辛不易,劉協怎麼可能再傻到把份額不多的糧食賜給危難時刻就棄他而去的臣下?
馬騰韓遂卻不會體諒他的委屈。被拒絕後,那不好意思,他們從來不是講究尊君道義的人。
在三國演義里就記載得清清楚楚,當馬騰的個人請求沒能得到彼時把持朝政的李x那四人的同意,他大怒之下,可是二話不說,直接起兵攻打長安來的。
這看似無謀莽撞,其實作為逼迫手段,卻是足夠粗暴有效了。
畢竟他們只對擺在外頭的官職感興趣,而對虛無縹緲、也向來好不到哪兒去的名譽,就不徒勞地進行追求了。那多個脅迫君上的惡名,於他們而言,也不過不痛不癢,甚至還能給人留下他們悍勇而不好惹的印象。
他們也不是真想佔下長安,要是佔下了,豈不是要改由他們供養一幫只會吃喝拉撒吵架的閑人?
殺害皇帝就更不可行了——要是真敢這麼干,那些在劉協飢餓窘迫也裝聾作啞的諸侯,瞬間就能佔據大義,對他們這倆謀權篡位的逆臣合而攻之。
燕清身為操縱這一切的局外人,能把雙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可身在風浪中心的劉協,眼睜睜地看著偌大長安城被凶神惡煞的西涼兵圍了個水泄不通,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就忍不住滿心絕望,打心底地認為,馬韓二勢這回是要他性命而來的了。
根據史上記載,馬騰韓遂所領的那十來萬涼州鐵騎,戰鬥力可謂是謎一般地忽高忽低,一會兒被董卓殘黨李催他們打個落花流水,窩窩囊囊,一會兒又能把厲害如曹操都打得割須棄袍,望風而逃。
儘管如此,燕清也半點不想無端逞強,拿根本不擅長領兵打仗的自己和這幾千騎兵的性命去冒險賭上一把,瞧瞧這時究竟是涼州騎兵的巔峰水準,還是谷底水平。
別說把他手裡的人加上那三千御林軍,也依然兵力懸殊,而就他這指揮作戰的水平,脫離外掛的作弊后,沒準會連李催都不如呢!
叫自食惡果的小皇帝再擔驚受怕一陣,也沒甚麼不好的,恰恰是免費買個大教訓。
好使他提前認清楚以後該聽誰的,誰才能保得住他,好好消停。
燕清這麼想著,就待在弘農一帶,準備老老實實地等解決完黎陽港那邊戰事的呂布過來,會合之後,再回去救駕。
他並沒有等上多久。
呂布風塵僕僕地帶著剛從黎陽港那邊追擊潰逃的袁紹殘部的戰場上下來的五萬騎兵,一路馬不停蹄地西行而來,心急如焚地到了弘農城裡,終於見到他唯恐有半點損傷的寶貝祭酒還是原模原樣后,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而燕清把呂布熱得滿頭大汗,眼底遍布血絲的模樣看在眼裡,頓時心疼得厲害,不由分說地逼他進那作為臨時安置地的民舍,先睡上一會了。
司隸一帶屢遭戰禍,長安的小朝廷又向來毫無作為,這次的飢荒剛開始不久,弘農的人口也流失得十分嚴重,都是寧肯死在逃難的路上,也不肯坐以待斃。
民舍空出大半,當地官員卻很是憊懶,半點不管。
作為飽受流民青睞的州郡之一、揚州的刺史,燕清無疑是這種為避禍而舉家遷徙的從中受益的那頭,他在樂見其成之餘,也難免為流離失所的百姓生出點憐憫。
呂布也的確累到極點了,乖乖倒頭就睡。等他一覺醒來,竟已過去一天一夜。
燕清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頭,柔和的燭光灑在他那溫潤如玉的面龐上,正全神貫注地擺弄著沙盤,被他起身的窸窸窣窣驚醒,才抬眼看道:「主公醒了?等洗漱了,再來用膳如何?」
剛剛起身,呂布還有點腦子發木,目不轉睛地盯著燕清那美麗得不似塵世中人的側顏發了會兒怔,有種不知自己自身何處的茫然,聽了燕清開口后,也是半晌才反應過來,一邊下榻,一邊打了個大哈欠:「一切就由重光安排。」
燕清將沙盤打亂後放到一邊,揚聲喚人進來伺候這頭剛睡飽的大老虎更衣洗漱,又擺上膳食了,才慢條斯理地在桌子另一頭坐下,屏退旁人,半是調侃,半是責怪道:「身體可不是鐵打的,經不住這麼折騰。主公著急做甚麼?馬騰韓遂沒那劫駕的膽子,陛下也不會因你晚到一時半會,就一命嗚呼。」
呂布冷哼了一聲:「劉協小兒是死是活,與布何干?」轉念一想,又改口道:「死了更好,早晚下手。」
以呂布那睚眥必報得堪比法正的性格,哪裡會輕易忘了劉協三番四次在關鍵時刻給他添堵惹麻煩的行徑?
「既然如此,」燕清好笑道:「那你急甚麼急?」
呂布面無表情道:「自是擔心重光又以身犯險。你若執意亂來,這幾千人沒一個能攔得住你。」
燕清無奈,趕緊給自己辯解幾句:「清何時成那般魯莽之人了!」
呂布扯了扯嘴角,知道燕清辯才了得,他是遠遠不如的,就不去自討苦吃了,而是老實端起碗來大口喝粥,不細數往日罪狀。
燕清看他把那幾碟肉食都席捲一空,青蔬類卻原封未動,不由皺了皺眉,給他夾了幾筷。
呂布微眯著眼,儘管不喜素食,還是很自然地將燕清夾來碗里的都全部吃了。
燕清本來是一點不餓的,就頗有興緻地欣賞著呂布那吃得噴香的模樣,不知不覺間也被勾起一點食慾,隨意拿了塊蛋餅啃。
等呂布吃飽喝足了,燕清才問道:「前方戰事已徹底了結了?」
呂布頷首道:「豎子袁紹已撤軍了。」
一直不見後方輸送糧草過來,也沒得審配的隻言片語,袁紹再反應遲緩,也意識到最重要的鄴城恐怕有變,哪怕軍糧還能撐上一段時間,又哪兒能安然坐鎮黎陽?
袁紹一番苦思冥想下,難得果斷一把,趁夜即刻撤軍不說,還為確保撤退時能保全更多軍力,聽從了許攸的建議,來了一招演義里曹操曾使來對付他軍的斷尾求生,將剩下那些不便攜帶的糧草輜重胡亂扔了一地。
呂布卻早防著他不戰而逃這招了,又在郭嘉賈詡等謀臣的提醒下,事前就對底下將士著重強調過,甭管敵軍出什麼花招來干預,都不得理睬,而是全意聽命,一心追擊。
軍備躺在地上,也沒別人敢碰,何時不能撿?先追上會動的敵軍再說。
在看到袁軍把軍備丟了一路后,兵士們也無動於衷,追隨著一馬當先的自家主公,繼續催馬去追,很快咬住了戰意全無的部隊的尾巴,撕開了偌大的豁口。
追擊的一方往往是士氣如虹,銳氣大漲,由呂布親自帶領的這支并州狼騎出身的部曲,更是無堅不摧,叫人望而生畏。
燕清見識過他們聚起衝鋒的畫面,當場嘆而觀止,這場面的震撼力,不亞於一萬頭雄壯公牛在野原蠻橫衝撞。
在這瘋狂的踐踏力面前,袁軍心中生出無窮懼意,只差沒一潰千里了。
這追了一路,就殺了一路,前前後後,被擊殺的袁軍士卒,直到快殺到鄴城城門了,呂布才剎住腳步,毫不戀戰地返身回營。
一是為防有後援設伏,二是趕盡殺絕不是他們的目標,三是……哪怕這回所有謀士都一致贊同,他又親點了幾千精銳騎兵護送,長安瞧著也不是什麼特別兇險的地方,自家軍師祭酒更是多智似妖,呂布也還是放心不下,非要親去盯梢著,才能安然。
燕清好奇道:「公孫瓚不是已在路上了么,都還沒到地兒,就這麼無功而返,他也甘心?」
呂布懶洋洋道:「要是不肯空手而歸,布倒樂意送他一份大禮。」
燕清卻覺得這事肯定另有隱情,便凝神想了一想,問道:「公瑾那處,可有消息傳來?」
呂布點了點頭:「據伯符道,公瑾給他遞了信,著他去接人。」
「果然如此。」燕清笑道:「就不知公瑾是如何運作,才讓公孫瓚中途放棄得如此乾脆了。」
說道公孫瓚,燕清忍不住又想起一人:「那劉備與他的兩位義弟呢?青州將亂,他們肯定早尋了由頭挪地方了吧。」
呂布習慣了自家祭酒的神機妙算,聞言只淡定點頭:「似是往徐州伯那去了。」
燕清微微凝眉,搖了搖頭道:「還真是無孔不入。也罷,劉備那頭的動靜回頭再說,主公現今也安歇好了,我們便啟軍出發,往長安救駕去?」
想到心愛的軍師這回沒擅自行動,而是履行諾言,好好等他來了再做打算,呂布就不由得唇角微揚,心情頗好地接了句:「救駕?布分明是身為夫君,為那『妾身』做主去的,與那皇帝小兒何干?」
燕清:「……」
看來這呂大狗比是沒完沒了了,瞧這架勢,恐怕把這梗翻來覆去地玩一輩子,大概也不覺得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