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燕清差點沒憋住,要當場笑出聲來,面上卻始終淡定非常,迅速將睜大雙眼、難得流露出獃滯錯愕之色的郭嘉從那連演戲都全力以赴,不含半點水分的結實熊抱下救了下來。
就是可惜了郭嘉這身新做的雪緞袍子,經剛才猛然一貼,盔甲表面那些半干未乾的血糊就沾到了它上頭,變得萬分慘不忍睹。
哪怕事後經過精心浣洗,恐怕也還有殘餘的斑駁血跡,多半是要不得了。
但不得不說,呂布這一招靈機應變非常有效,通過把唯一知曉內情的郭嘉拖下水,一下就將因那過頭的親熱勁兒所帶來的違和與困惑,自賈詡等人心裡掃了個乾淨。
解決了自己惹出的麻煩后,始作俑者打了個哈哈,拍拍屁股沐浴去了,徒留下忍笑的燕清摟著肩膀都被氣得發抖、整個快要炸毛的郭嘉,暗暗拍了幾下,以作安撫。
火上澆油的是,賈詡不僅不對郭嘉的受襲遭遇表示同情,還重重地嘆了口氣,感嘆道:「奉孝這可是咎由自取啊!」
郭嘉不可思議道:「文和此話又從何說起?」
賈詡毫不委婉道:「你平日言行不檢,行為放浪,元直多有勸誡,卻屢教不改,依然我行我素。現不過自食惡果,我等尚未追究你敗壞軍中風氣的責任,你氣甚麼?」
郭嘉算無遺策,洞察人心,恐怕還是生平第一回在吃了個悶頭大虧后,還得被朋友指著扣上一口黑鍋,光天化日下蒙受了一樁不白之冤了。
直被氣得翻了個白眼,不顧燕清勸和,笑得咬牙切齒道:「依文和的意思,主公方才言行無狀,還是因受了嘉的荼害不成?」
賈詡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振振有詞道:「不然?奉孝無需狡辯,你若行正,自然影直;你若聲和,自當響清。莫說見者眾多,鐵證如山,光詡一人,便屢屢聽得你言辭輕佻,談吐隨意,玩笑調戲,無一不敢。而連對上官重光的態度姑且如此,以你之肆無忌憚,又豈會在主公面前就有所收斂?」
「良臣如鏡,照人前,當自清自整,以身作則。你卻反其道而行,終日放浪形骸,沒形沒狀。主公受你耳濡目染下,行事愈發失了章法,可不正是如你往常那般隨心所欲去了?」
賈詡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責難,一時間竟讓思維敏捷,口齒伶俐的郭嘉都啞口無言了。
倒不是他是真的無話可說,而是那倒了八輩子霉才交上的損友的手就按在自個兒肩上,能辯的理由沒一個能出口的。
明明是他好端端地在邊上站著,只想清白無辜地看個熱鬧,結果剛打了勝仗而激動得不能自已的呂布興沖沖地跑進來,既是礙於一身血污、髒兮兮的想抱素來喜潔的燕清不得,又恐那超乎尋常主臣的親昵惹來疑竇,才轉而扯到他頭上。
可憐他這輩子除了那早早亡故的妻室,溫柔美貌的妓子有過這麼近的接觸外,就唯得擁有傾國傾城之貌的燕清是個例外,能有如此殊榮。主公不由分說地抱了個緊,讓他被迫嗅了一鼻子既臭又腥的血氣不說,還將一身新做的昂貴衣裳給糟蹋得沒法見人,這份怨懟又如何能沖正氣凜然的賈詡說?
陳宮與劉曄默默對視一眼,各自端起茶盞,悠然抿了一口,介於對賈詡口中的郭嘉的斑斑劣跡了解不深,並不准備涉入這場的口舌之爭中。
雖然一向狡詐如狐,演技爐火純青的郭嘉吃癟的場面非常有趣,叫近距離觀賞了全程的燕清還有點意猶未盡,可他也知道,郭嘉這回純粹是替他和呂布的事情做的掩護,做人總不能太沒良心——最重要的是,自己再不出面,郭嘉固然不至於為還自己一個清白,就怒得把事給捅出去,可過後肯定要狠狠敲詐一筆,否則輕易安撫不下來。
而且賈詡說得一針見血,也容易傷到同僚之間的感情,如此就實在不美了。
燕清慢悠悠地出來,打了個圓場:「清雖知文和與元直皆對規則法紀頗為看重,只是奉孝有天人之才,稍稍獨行特立一些,並不出格。對於這點,諸位也早就習以為常了,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於要事無礙時,不必一板一眼地以條理約束,略略寬鬆放懈一些,稱不上甚麼罪過。」
——「況且主公向來自有主見,豈會如此輕易被旁人舉止影響?」
燕清默默地把差點脫口而出的最後那句給收了回去,畢竟呂布彷彿就從沒反對過他的意見,不管誰說這話,都不該由他來說。
呂布的性格向來就是如此,當他瞧那人不起的時候,對方名氣再響徹天下,說得再有道理,他都當是放屁,哪怕會為這不聽勸告栽個天大跟頭,也是撞了南牆都不死心的固執。
而一旦對誰心悅誠服,就即刻走向惟命是從的極端了。
就如燕清一開始的投機取巧,呂布看在眼裡,卻只產生了點好奇和猜忌。直到他犯險離間董卓與劉協,這完全超乎常理的轉折,才將分數一下拔高到旁人無法契機的地步。
如今的燕清要想影響呂布的思維,簡直輕而易舉,做來毫不費功夫。
燕清並不知道的是,他的謀划和技能離間固然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可還有個他自己從不當回事兒的極大優點,恰巧完美地對上了主公的口味,不辭辛勞地為他狠刷了一把附加分,才使得博取呂布愛信的過程變得順利簡單。
——那便是昳麗無瑕的姿貌。
「重光。」
賈詡凝眉,顯是對燕清那充滿對摯友郭嘉袒護意味的和稀泥建議很不贊同。
燕清接觸到他的複雜目光,趕緊補充:「清的意思,只是私下裡或可通融一二,對外時,自是公事公辦的要緊。」
賈詡知道錯過這個機會,往後就更不好辦了,但燕清這護得嚴嚴實實,生怕郭嘉真挨了罵的姿態,登時叫他嘆了口氣,著實有點為難。
一來燕清在幕僚當中一向極有威信,二來他與燕清交情頗深,對其為人稱得上十分了解,不會無得放矢,有時做的事看著叫人費解,可到了後頭,往往都能證明燕清不曾錯料,彷彿有窺得先機、未卜先知的神仙本事;三來,則是主公呂布對燕清的寵信堪稱無可動搖,幾乎深刻到了骨子裡。
當燕清心意已決的時候,除非能在道理上將他駁倒,叫他心服口服,否則無論裡外,堅持下去都毫無勝算。
可若真要據理力爭,那便是單單為了郭嘉行為不檢恐有影響到主公的嫌疑,就得冒著與燕清爭辯許久、或惹其不快的風險,還需費好些寶貴時間。
又不是迫在眉睫的急事,何必在這節骨眼上糾結,徒傷了感情呢?
「話雖如此,重光既有意縱他,也當擔起督管一職,莫叫奉孝有恃無恐之下,哪日真禍從口出了,才為時已晚。」
燕清聽賈詡的口吻驟然一松,就知這叫他兩相為難的事就要隨著對方的退讓而迎刃而解了,莞爾一笑道:「自然,自然。」
於旁人看來,賈詡不過頓了不過一息的短暫功夫,就緩和下了語氣,無奈地笑罵了郭嘉幾句,就願意接受燕清的和解了。
而無從得知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其實謹小慎微,講究面面俱到慣了的他,就已將諸事周全地考慮了一通,才做出的決定。
郭嘉卻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這回由呂布欠下的帳,稀里糊塗地就被栽贓到他頭上,叫他百口莫辯,但追根究底,不過是託了呂布有意誤導的福。
叫賈詡等人所擔憂的,非是那不痛不癢的緊緊擁抱,而是主要是呂布打了勝仗就洋洋得意,不慎暴露出平日被掩藏得極好、其實始終不知沉穩謙遜為何物、喜怒輕形於色的本質來。
正所謂驕兵必敗,現在只不過是初戰告捷,大批袁曹兩軍尚且在營盤裡頭休養生息,安然喘氣,伺機捲土重來呢。
哪兒是能掉以輕心的時刻呢?
郭嘉最頭疼的點反而在於,瀰漫在呂布與燕清之間那點旖旎,倘若哪日因紙包不住火,叫這秘密泄露出去,難不成以賈詡為首的一大票人,還打算把這筆賬算到他頭上?!
一想到自己當初懵然無知,受燕清矇騙,府上一住就是近一年,分明行動不受約束,卻既不去書館,也不回自己家,理直氣壯地以主人自居,後來不樂意在許縣枯等了,索性追去揚州壽春,也是有了別駕府都不肯去,賴在住得舒適習慣的燕清宅邸上久久不走,直到被某某半請半逼地挪了出去……
可謂是數不勝數,卻樁樁可成有心人眼中的把柄。
而最要命的,也是最叫郭嘉記得清清楚楚的是,重光與呂布真正徹底進入同吃同住,形影不離的狀態,可是在他與重光朝夕相處之後不久的事!
假如賈詡一干幕僚真要給呂布的錯舉開脫,一個『恐怕是有樣學樣』,恐怕就已經足矣。
那呂布恐怕早已想到,郭嘉不但會保守秘密,做出這個承諾時,就意味著他以後也得一直盡心儘力地幫他們打掩護,才這般不把他當外人看。
——也這般不跟他客氣,需要用時,就毫不客氣地拿來做個盾牌了。
燕清暫沒想得郭嘉那麼遙遠,待這小小的爭執告一段落後,就斂了玩笑的神色,繼續之前的話題:「據探子所報,荊州劉表與那益州劉焉書信往來很是密切,恐有締結盟約之意,不知諸位如何看待此事真偽,又當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