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顏良聽他詆毀自己主公袁紹,心頭之怒遠比自身被辱更熾,當場回罵道:「袁家四代德高望重,施仁布澤,豈是你個欺君罔上的弒父匪賊能比的!陛下遭你矇騙,將助紂為虐一事忘卻,當是大義滅親之舉,方賜聖恩,不料你狼性不改,依仗強兵,橫行霸道,再犯良臣,如此驕橫,當遭天誅地滅!」
呂布傲慢一笑,一字一頓,鏗然有力地譏諷道:「看你有眼無珠,錯投庸主,倒也說對了幾個字——豈能將吾與你那主公,還有曹操相提並論?」
「吾乃陛下御口親封的驃騎將軍,亦是詔書明言的豫州刺史,大漢忠臣,代陛下收復漢家城池,整頓疆土,的確名正言順。足以叫曹操這厚顏無恥地謊報戰功,好求袁紹表其州牧的宦官之後難以望其項背,也是袁紹這先與屠夫稱兄道弟,后因畏懼董賊銀威,連朝廷所賜之符節印綬業不敢帶去,皆掛於上東門上才去逃亡,只敢欺韓馥膽小,自盟軍手中竊取冀州的卑鄙之徒,所萬萬比不得的!」
他天生嗓音渾厚,不需專程扯著嗓子喊,就能壓過那轟轟鼓聲,足夠叫靠外圈的人都聽個清楚,呂布勢的士卒又十分配合,群體鬨笑起來,數萬個軍漢同時爆發出大笑,當真是有地動山搖之感。
顏良勃然大怒,兵器直指呂布,嘶聲叱道:「賊子爾敢!盡在口出狂言,還不速速受死!」
呂布輕哼一聲,慢條斯理地撫了撫手裡那沉甸甸的方天畫戟,再慢慢握緊,鎖緊顏良的眼底掠過一抹嗜血的殘.虐,斜飛入鬢的劍眉倏然一揚:「老子要取你性命,不比碾死一隻螻蟻難上半分!」
就在燕清認為這已是圖窮匕見,該手下見真章時,卻見他們狠話放歸放,打似乎還要一會兒。
顏良縱使被氣得滿臉通紅,卻還站在原地不動,繼續對峙著跟呂布進行罵架;呂布也不著急,就跟在磨爪子的老虎似的,不慌不忙,回罵得字字誅心。
大概還要再唇槍舌劍好幾個來回,才稱得上熱好身。
燕清也不替他們著急,他只在書上看過,旁人嘴裡聽過這種場面,仗跟著打了不少,見卻還是初次見,登時看得津津有味,半點捨不得移開視線。
所謂搦戰,便是由兩邊各派一名勇將出來,先痛痛快快地打一輪嘴炮,把對方徹底激怒了,接著才是酣暢淋漓地刀兵相向,且這辱罵的範疇不僅限於武將本身,往往也包括其主公。
就似建安二十二年的北攻漢中一役里,當劉備派養子劉封去向曹軍叫戰時,曹操就並不怎麼針對這個毛頭小子本身,而是指他大罵『修鞋的小子』,『只有假子可派』,句句戳劉備心窩子去的。
然而呂布平日不顯山不露水,說話多以簡練為主,叫燕清對他口舌的印象還逗留在演義的三英戰呂布那一幕中,即便挨了張飛『三姓家奴』的大罵,也只忿忿地悶頭猛打的程度上。
哪兒想到他竟是藏拙已久,悶不吭聲地自學成才,如今用在實戰上,犀利得一針見血,不但會罵,還能罵得翻出花樣。
袁家四世三公,家世顯赫高貴,恩德廣布,得其恩惠的故吏門生雖已將那點舊情在伐董聯盟不了了之後,被袁紹的自私自利給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卻也容不得個草根出身的小子輕易誹詬。
呂布以言辭挑釁時,便巧妙地避開了硬茬,直接從袁紹個人入手,也的的確確揭到了短處:雖是為誅作惡的八常侍,袁紹一開始跟那殺豬出身、沾妹妹何皇后光才不可一世的外戚何進交往甚密,憑著何進的寵信和家世的輝煌,得靈帝封過中軍校尉一官。
可在董卓縱橫霸道時,他不願屈居其下,將對方狠狠得罪后,又知道害怕了,乾脆把符節印綬全留下再逃跑的,倒是害死了袁家留在洛陽的一干血親,計逼韓馥,好強取冀的手段更是戰術上的成功,戰略上的失敗。
而曹操雖已順利進入士人階層,也掩蓋不了父親是太尉曹騰養子的事實。
不過顏良的嘴舌雖相形見絀了些,也不是個茹素的,將呂布那些眾所周知、叫人耳熟能詳的黑料抖了個乾淨后,又揪著他膝下空空,連個有卵.蛋的崽都沒得這點來狠罵一通,惹得燕清不自覺地有些心虛。
說起來,自嚴氏和魏氏殞命后,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想過要給呂布張羅妻妾了。
後來跟呂布開始搞基,榻上的交流也變得日益和諧默契時,就更不會心大地去想著給自己添堵。
燕清清楚這是人之常情,哪怕是沒有半點保障的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也有獨佔欲作祟的。即便身為主公的呂布日後執意娶妻納妾,他不至於攔著,也絕對不會主動去幫。
一想到這,燕清心頭驀然一動。
他自己有意迴避不錯,可旁人怎也久未在他耳畔提起了?
尤其郭嘉,私下裡以前還拿主公有意做他女婿的梗來開開玩笑,現卻對此絕口不提。
不過他向來敏銳精細,與他們相處時間最多,呂布又處於最難以抑制感情的戀愛初期,被看出端倪來,也不稀奇。
燕清對精明的郭嘉能把他們的關係猜出來,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也不會為此慌張的。
就是外人也對此三緘其口,未免太不合理。按理說主公膝下只得一個獨女,妻妾又具都遭禍喪命,又非是劉備那種跑一次丟一次家眷,潦倒得自身難保的情況——即使是彼時落魄,也有看好他的富商和官員願將女兒相送,做個投資的。
呂布勢大兵盛,又生得儀錶堂堂,一身威武霸氣,怎會缺乏這方面的資源?
就不知呂布是怎麼應付的,不聲不吭,毫無痕迹,倒是十分有效。
燕清做事向來極具規劃,喜歡謀定後動,針對突髮狀況,也往往有應急之舉。
唯獨對上呂布時,他早在定下決心輔佐對方不重蹈死路時,就未曾有過半點保留了,是以在意外跟他發展出超乎君臣的羈絆時,秉持的是順其自然、聽天認命的態度。
崇拜呂布的人不知凡幾,又有幾個能像他般助對方飛黃騰達不說,竟然連床都滾上的?
既能助其成就一番霸業,又能一睡偶像呂奉先,做人做到這份上,他已覺此生無憾了。
又是朝不保夕,跌宕多難的東漢末年,倆心智健全,胸中豁達自有天地的大老爺們,就如天下大勢,合則睡,不合則分,何必去為一些痴男怨女才關注的細枝末節斤斤計較。
反正就算沒有呂布,他沒那閑心娶個稚氣未脫的小蘿莉回來養成,既有忙於事務,恨不得趁還能派上用處多做一些招世家大族仇恨的臟活累活,也有不想平白耽誤個好姑娘一輩子的意思。
要是呂布不想跟他好了,他也肯定不會死皮賴臉地糾纏。
燕清顧著琢磨這些,難免晃了晃神,下一刻就眼睜睜地看著呂布與顏良皆都住了大罵的口,挺戟驟馬,往對方陣中殺將而去——
一樁極不可思議,惹人栗然的事情,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發生了。
眨眼前還在己方陣圓處,無比醒目的呂布,眨眼后就衝出了整十丈去,恰巧剎到馬尚未跑出幾步的顏良身畔。
分明還差著十丈的距離,眼一花,就兩馬相交了,顏良甚至都沒來得及感到驚愕,就被自個兒也唬了一大跳,身體卻已忠實地遵循了條件反射的呂布給手起戟落,將在張遼手裡走了十幾個回合還能從容退去的這員河北大將的腦袋一削,去了大半。
大半個腦袋帶著鮮血和黃黃白白的漿汁往邊上一飛,剩下小半邊的腦袋連著保持著衝刺姿勢的身子,還被不知情的坐騎帶著跑出好幾步后,才驟然失去平衡,栽落下來。
實際上,呂布自個兒都還雲里霧裡,根本沒搞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麼,好端端地策馬前去,怎會突然飛了起來似乎的,直接就移到顏良那主帥麾蓋旁,自然也深入到敵陣之中。
可摘下對方腦袋,劫取勝果,則是早有預料的事。
經這麼一岔,他也很快反應過來,利索地揪住那被劈掉的大半截腦袋上頭的發冠,高高舉著,面上還有腥紅的敵血,表情猙獰非凡,痛快咆哮幾聲后,另一臂則耀武揚威地以戟刺飛了幾個呆若木雞的兵卒,爆喝道:「敵將已死,陣必大亂,給我乘勝追擊,殺——!!!」
張遼跟甘寧看得氣血翻湧,哪兒還記得自己被呂布勒令只能在一邊看著養傷,火急火燎地就帶著兵士殺過去了。
這會兒袁軍士卒也總算醒神,儘管身為精銳,不可能似之前遇過的那些雜魚一觸即潰,還記得有別的將帥在後頭,充當逃兵也是難逃死路,記得舉起兵器奮力抵抗的同時,也抑制不住地嗡然炸開了鍋。
要跟呂布這公認天下第一的武將近距離對上,其實就相當嚇人了,方才那幕外圈的或許看不大清,可內圈尤其靠得較近的這萬把人無疑看得一清二楚。
猛虎兇惡,本就所向披靡,再得神魔相助,連騎著馬兒都會飛衝過來了,直接將他們方才還威風凜凜的主帥給斬成一具屍首,他們這些肉骨凡胎,又怎麼可能與之對抗?!
好在坐鎮後方的張郃及時拍馬上前,將失了主帥顏良而慌亂失措的兵卒收攏回撤,暫時避入大寨之中,才免了軍心潰散的惡果。
一臉意氣風發的呂布這時又倏地一飄,在眾人敬畏懼怕的喟嘆,和己方的狂熱歡呼當中,回到了接應他的隊伍當中,緩緩退入陣內。
並未得意忘形地冒著被外翼曹軍包圍的風險,真如他之前所咆哮的那般趁勝追擊。
他人無從得知的是,其實燕清和呂布的背脊上,不約而同地涔了一層冰涼的薄汗。
呂布原想著與顏良交戰的地兒,是兩方軍陣相對的中心那一大片空地上,不想剛一催馬前沖,赤兔就蹄下一輕,周邊一晃,他稀里糊塗就到了顏良身前,敵陣當中。
等他滿頭冷汗,全憑本能地速斬了顏良,抓了腦袋后其實想學方才那樣回撤,結果不知為何,赤兔關鍵時候就不聽使喚了。
好在袁軍士卒也被嚇破了膽,想不到要借大好時機,拚命將他團團包圍,否則他被切斷跟己方人馬的聯繫后,一人深陷,想要脫身,可就不是樁易事了。
呂布一看形勢,自知別無選擇,只有不管不顧地狂殺一通,將自個兒都沒底的氣勢給發揮到極致,期間一直尋覓空隙,想不露退意地飛速撤回時,糊裡糊塗地又能飛動了。
知道自己好心卻辦了回壞事,差點將呂布害慘的燕清,看著面上帶笑,實則腿肚子都在發抖。
他只想著給赤兔拍上那牌后,倘若呂布遇到危險,也能來去自如,而身為雄踞三州的主公,添些得天助般的神威色彩,也稱得上錦上添花。
卻不知他自己使用牌時,那必須遵循的一分鐘冷卻時間,對這張赤兔牌居然也是有效的!
好在呂布臨機應變,順利化險為夷,不然他就真是萬死難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