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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要燕清來說,公孫瓚麾下之所以庸才居多,連個智力高些的謀士充當軍師一職都找不出來,倒不能全歸罪到他用人唯親,剛愎自用上,而是性情作死,所導致的別無選擇。


  造成這困窘局面的源頭,應追溯到他與前幽州牧劉虞的一戰。


  劉虞身為始終忠於漢室的宗親,對內的政務捋得井井有條,對外則以懷柔寬撫為主,跟喜好以暴制暴,一勞永逸,要以殺伐來斷除外族威脅的公孫瓚截然不同,是為民心所向,正統所在。


  正所謂一山不能容二虎,更何況是政治主張如此相悖的兩人,劉虞倒也果斷,知道早晚有此一戰,也挑了個大好時機,是趁著公孫瓚跟袁紹累月交兵,後勁疲軟,不得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時,率先發兵,要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卻又因不夠果決,捨不得連累無辜民眾的性命,以及自身軍事能力有限的緣故,理所當然地敗在了英勇善戰,殺伐決斷的公孫瓚手裡。


  本來成王敗寇,也無甚麼好說,可身為贏家的公孫瓚,對趁人之危、攻他不備的劉虞,是半點不留情面,這般高調的折.磨,也給他埋下了深刻的苦果。


  他不但將劉虞暴晒於市集,稱若他是上天所授的正統,就該有雨水降下來解救他,因未見雨落,他就沾沾自喜,將其狠狠嘲諷一通,再當眾將劉虞殺死。


  這口氣倒是暢快地出了,可劉虞予人的形象一向仁愛,是極受百姓愛戴的。目睹公孫瓚這番暴行,各個階層的人士皆受震蕩,哪有不懼怕憎恨的道理?


  公孫瓚要是肯禮賢下士,進行安撫補救,倒也不失為亡羊補牢。可他頗為自傲,見如此惡果后,索性來個破罐子破摔,放任這相看兩厭的局勢持續下去了:上等門閥鄙棄他,他便不屑一顧地遠離;普通官民對他切齒痛恨,他便不恤百姓;唯利是圖的商人巴結他,他便親近商賈,甚至願與之立下兄弟之誓。


  哪怕是兵多糧廣,又有燕清想方設法拉起一套高標智囊班底的呂布勢,都不敢如此徹底地得罪世家大族,縱使因設立書館,建設學舍,光印書刊等舉動,嚴重觸犯到了這個階層的根本利益,再加上呂布出身所限,註定不可能似劉表般做到跟他們親如一家,血溶於水。


  但燕清在廣推教育,培養人才時,也儘可能地拉蔡邕這名滿天下的大學士的虎皮,其餘時刻,表面功夫也有好好做到:除去禮尚往來,平日瞧著很是和睦,政策上也偶有放鬆,給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是補償,他們也知情識趣,投桃報李一番,便達成互利互惠的平衡。


  當然,這一切只是暫時的。


  不過是雙方都心知肚明,在需得相依共存的此時此刻,斷不是撕破臉的好時機——畢竟沒有呂布這首屈一指的武力震懾,兵糧保障,憑一些個心不齊的世家,縱有再多部曲,也翻不了天去,怎麼可能在諸侯鐵騎的肆.虐下,卑下寇匪的覬覦,保得住這身為天下要衝的豫、兗、揚三州?


  亂世之中,再強大的世家,也不敢說能保全自身,安然無恙。


  與其再經歷一次流離避禍,滿目瘡痍,再換個不知底細的人來當這刺史,不如先依著好歹肯裝個假斯文的呂布作為,徐徐圖之。


  他們蟄伏著,燕清也一邊穩打穩紮,又不失緊鑼密鼓地給呂布未來能用的人才打好根基,一邊小心提防,一時一刻都不敢放鬆。


  退一萬步來講,即便迫不得已要跟世族翻臉,且關係惡劣到無法修補的地步,也得退而求其次,竭力挽回民心。


  與全體官民為敵,只跟雖能提供糧草財物,卻毫無忠誠可言的普通商戶結交,這做法不是勇於挑戰,而是愚不可及的自取滅亡了。


  這種情況下,除了唯他馬首是瞻的骨肉血親,和身家貧微,暫時掛靠在他帳中的舊日同窗劉備等人,還有誰學成文武藝后,肯賣與這惡名昭著的幽州之主的?

  看他謀士凋零的現狀,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一個具有幕僚性質,有切實忠於公孫瓚的長史關靖,還是個才疏學淺,目光淺短之輩——只是他於史上不慎坑了主公一記,叫對方錯失了背後襲擊袁紹、扭轉敗局的大好良機,以至於遭到圍困,一路兵敗如山倒后,心中深感愧疚,自願隨之一同赴死了。


  這也是燕清力勸周瑜從公孫瓚處著手的原因。袁紹自身再優柔寡斷,好謀無決,帳中智士亦各懷鬼胎,心不凝聚,卻到底有那才幹的底子擺著,又有個能言善道的曹操周旋調和,想要渾水摸魚,顯然不是易事。


  更何況他們本身就熱衷於猜忌,無事也要生非,又豈會放過空降的周瑜?

  這降因看似無懈可擊,卻禁不住太多推敲誹謗的,燕清可不想一個不慎,就將這寶貴英才給折在這深不見底的泥潭裡頭了。


  換作混入多勇少略的公孫瓚勢,周瑜就似游龍入海,虎入羊群,即便不成,憑他智謀,也能脫身。


  「依士起之見,瓚與本初剛結為盟,周公瑾便私行而來,如此湊巧,究竟是真心歸順,還是在賣弄奸偽之道?」


  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素未謀面的燕清算計得褲兜都難保住,公孫瓚在招這一幹部將商榷時,到底清楚自己這些從兄從弟的腹中並無點墨,更重視關靖的意見,在聽得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后,頭一句問的就是關靖。


  可關靖也深知他不喜被人反對的脾性,也多少會些察言觀色的功夫,不涉及自身重大利益,他多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聽主公語氣隱含期待,他又怎會掃興地道周瑜可疑?


  關靖笑了一笑,圓滑道:「是敵是友,主公一探便知。」


  公孫瓚:「願聞其詳。」


  關靖道:「主公不妨先試以重職相許,他若真心懷叵測,此便是正中下懷,定願立受。若他退拒,則志在長遠謀信,再觀察些時日,方可真用。」


  公孫瓚點了點頭:「此言甚善。」


  關靖又順著他的意思,將周瑜周身氣度盛讚一通,又拐彎抹角地歌頌了公孫瓚英明神武一番。


  有名揚江東的士族子弟不遠千里來投,倒不失為緩和與世族關係的合適契機。


  公孫瓚欣然撫髯,心裡疑慮頓時消了大半,只留下幾分,助定下決心,欲自個兒去試探。


  第二天一早,便親去那臨時安頓周瑜的府邸里拜會。


  此時周瑜正在檐下悠然撫琴,聽得傳報,那繞樑三日的裊裊琴音便戛然而止,眼瞼微閉,於心中稍數至三,才將琴擱下,匆匆出迎,俯身一拜,歉然道:「公孫將軍若有事,差人相召即可,怎需親至?」


  見慣昂首冷笑,對他嗤之以鼻的世族子弟,忽得周瑜這般雄姿英發、卻謙遜有禮的翩翩君子投桃報李,公孫瓚愈發心喜,面上倒還能把持得住:「得遇賢士,當有待賢之力,公瑾不得妄自菲薄。」


  等進了內廳,稍幾句寒暄過後,他直接切入正題:「素聞呂布待周氏一族不薄,又不嫌公瑾年紀輕輕,賦以太守之職,現他勢如中天,何故棄他而去,又沖瓚而來?」


  周瑜嘴角的笑便漸漸淡去,輕蔑道:「呂布此人,薄情寡義,喜好逞兇鬥狠,不過一夫之勇爾,縱得一時之志,又怎能長遠乎?既關乎一族存亡,豈能依附於一反覆無常的莽撞小人?將軍見他看似虛懷納賢,實乃一貪色好顏無能之輩,將權柄盡賜燕清一人爾,又怎會真有我等的一席之地!」


  公孫瓚面色變幻莫測,半晌卻是冷笑一聲,倏然翻臉,拍案叱道:「好個呂奉先,好個周公瑾,我已識破你那奸計,休想輕易戲侮於我!」


  成了。


  周瑜心裡暗道一句,面色卻是穩坐如山,半點不懼他要喚人將自己推出斬殺,只漠笑一聲:「原來昔日以白馬義從叱吒天下的公孫伯圭,也不過如此膽略!罷了,是瑜看走了眼,投錯了主,區區性命,失了也無話可說。反正將軍現今大難臨頭而不自知,不久后自難逃死劫,也要來給瑜陪葬,早走一步,也不算虧!」


  公孫瓚怒極反笑:「哼,死到臨頭,還欲危言聳聽於我!」


  周瑜朗聲大笑:「是虛是實,將軍日後便知!現要殺便殺,何必拖延!」


  公孫瓚儀貌頗具威儀,發怒咆哮之際,只叫宵小心膽俱寒,於他而言,亦是屢試不爽。本就只想要詐周瑜一詐,探他受驚下露不露馬腳,不想周瑜直道他死期將至,他在震怒之餘,也多了幾分疑慮與求知。


  然而準備充分而來的周瑜,要能被他這突然發難嚇著,史上那慘死赤壁的幾十萬雄兵都得笑醒過來。


  「且退下!」公孫瓚屏退欲將周瑜拖下的隨從,一掀前擺,於主位上落座,傲然道:「見你膽氣不俗,便再給次機會。要能將方才的話說出個所以然來,饒你一命,也未嘗不可。」


  周瑜冷笑:「將軍與袁紹交兵多時,累得黎庶疲弊,倉廩無積,正當屯田備患……」


  ……


  要是劉備就在此地,或還能在這虛虛實實的迷霧當中指出幾項疑點來,給公孫瓚做個參謀,不叫他被迷惑得如此之慘。


  可惜劉備遠在青州,剛升任平原國相不久,內忙於梳理政務,外急於抵禦敵寇,唯一的喘息功夫,還是得與袁紹新建的盟約所賜。


  等他得知切實消息,木已成舟:周瑜走馬上任,不僅被派至青州來做他同僚,所帶的部曲也在關靖的餿主意下被悉數打散,編入各個軍中,初衷竟是避免周瑜心有不軌時可聯合他們起事。


  不過對劉備這份幾欲嘔血的心情,燕清也暫無暇關注了。


  顯然曹操也非常清楚這份聯盟關係應時勢而生,實則脆弱得不堪一擊,為求兵貴神速,在一安頓住公孫瓚這樁後顧之憂后,立即勸說袁紹出兵。


  他原就未想過,本質上是敵非友的公孫瓚能真提供什麼援助,只讓他被盟約所困,不好趁袁紹傾巢而出,與呂布交兵之際,襲擊後方罷了。


  ——於是在二月剛至的時刻,一直搖擺不定,踟躕不前的袁紹終於被他說動,下定決心啟兵伐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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