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等到了晚上,燕清置宴款待袁熙時,難免因少時背誦曹植名篇《洛神賦》,知他的妻子甄宓姿貌絕倫,而忍不住暗中多打量他幾眼。
眾所周知,三子袁尚之所以最為得寵,就是因他相貌俊秀,頗肖其父(史上皆稱袁紹有姿貌威容)。那袁熙相貌平平,不被自負容美的袁紹所喜,就不是件多出人意料的事了。
但憑心而論,他眉宇間既有文人的羸弱,又不失武人的英氣,此時置身敵營,福禍未料,心裡應是局促不安的,亦維持住面無郁色,實屬難得。
袁家顯赫名門,子息間卻極其不睦,卻是從先一輩就遺留下來的毛病。袁熙雖稱得上是袁紹三個兒子里唯一一個明白人,也只有凡人的智干與才略,在私心滿滿的兄長和弟弟鍥而不捨地作死下,根本逃不過兄弟鬩牆的牽連,恰如蜉蝣撼樹,落得死於非命。
而讓燕清有些欣賞的,是在他帶著弟弟倉皇逃到并州公孫康處,卻又了解到公孫康要利用他們的人頭向曹操示好的意圖,於是在弟弟袁尚還不知自己死期將至,大大咧咧地索要坐席時,嘆了一句「頭顱都要被送到千裡外的曹操手裡了,哪兒還需要坐席?」
燕清想到這點,不免有些唏噓。只是他以為這番額外投去的注目不著痕迹,卻不曾自己想與呂布的關係今非昔比。若說呂布以前是一雙眼時刻黏在燕清身上,現在便是一顆心都毫不客氣地貼了上來,哪兒會錯漏掉他對袁熙的特別關注?
呂布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瞥了袁熙一眼,緩緩舉起酒樽,唇抵著杯沿輕嗤一聲,倏然仰首,將那澄清酒液一飲而盡。
而見呂布勢的接待態度雖不友好親熱,也並不冷漠慢待,始終保持腰桿挺直的袁熙,不禁鬆了口氣。
然而他這口氣松得到底太早了:一陣推杯換盞后,燕清淡淡一笑,不急不慢地開了口,問是問了許多問題,口吻亦是溫柔親切的,卻半天不曾碰到要點上,只宛若無意地兜著圈子。
袁熙在史上是個只有垂死掙扎時才顯得一點出彩、大體上仍是一閃而過的小角色,若擺在遊戲裡頭,各項數據頂多就是中下水準,哪裡是這連郭嘉賈詡都能偶爾被坑、直斥是只萬年成精的狐狸的燕清的對手。
最要命的是,以燕清對他的知根究底,只怕比這世上任何一個與袁家為敵的對手都來得更甚。
當精神一直需保持高度緊張時,對心理素質的考驗便也隨著節節攀升。袁熙隨時隨地要預備應對燕清的問題,哪怕這菜肴豐盛,他也只是食不知味,宴中表現得中規中矩。
他有所不知的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就踩了好些個燕清布下的語言陷阱,被套走了少說幾簍的袁紹勢中的信息。
然而袁熙並不受寵,本身知道的也是相當有限,燕清將他腦海里有價值的東西掏得差不多后,就不可避免地喪失了興趣,由春風般的溫暖宜人,變成秋風般的敷衍冷淡了。
袁熙只當自己不慎答錯了什麼,才惹得得人交口稱譽的名士燕清的態度發生變化,應對時愈發戰戰兢兢,三思而言。
好不容易等到宴席終了,他如釋重負地將父親寫下的書信親自奉上,看著呂布接過了,他才完成了此行使命的一半。
失魂落魄的袁熙被領著去了客帳休憩,就等呂布思量後作何回復了。
呂布用多了經燕清改良的輕薄紙張,再掂著竹簡時,難免有些不慣,搖了搖頭,也不拆開,而是直接遞給了身旁坐著的軍師祭酒,淡淡地抱怨了句:「袁本初怎如此吝嗇,連重光紙都捨不得用?」
燕清信手接過,剛解開細索,尚未展開,就捕捉到個怪詞,不由得凝眉,抬眸看向呂布,難以置信地重複道:「重光紙?」
該不會是他想象的那樣吧。
呂布怔了一怔,還未開口,郭嘉就忍不住朗笑出聲,風度翩翩地搖了搖扇子,十足幸災樂禍地開始如數家珍道:「重光竟還不知?不光有重光紙,還有重光酒,重光犁,重光壩,重光舍,重光館,重光餃……」
就連分明是張仲景所發明的嬌耳都難逃一劫:因它裡頭最初包裹的是羊肉沫兒和藥材,作治病用,卻是燕清將『另闢蹊徑』,把餡兒換成豬肉白菜,加上美味的湯汁,實在是充滿了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風靡一時。
這下連這點僥倖也破滅了。
天啊!
儘管用蔡侯紙、佐伯紙,念起來時從不覺得有何不妥之處……可一旦這新東西的冠名權,不經同意地就被安在自己頭上,讓他的名字也跟東西一起變得家喻戶曉時,燕清就著實無法忍受了。
在毫不知情地情況下,就跟那些名副其實的科學家並肩,儘管除非這世上冒出第二個穿越人士來、就絕不會有人知曉那不堪入目的真相,可燕清始終覺得,這就像是他偷偷摸摸盜用先人智慧的事兒被公之於眾了一樣,令人羞恥。
忍受著良心上的拷問,燕清忍不住絕望地扶額哀嘆一聲,乾脆遷怒到一臉無辜的呂布身上:「主公既早知此事,怎對此坐視不理,任他們胡亂攪和?」
郭嘉搖頭,替自家主公說起了好話,端的是抑揚頓挫:「這分明是百姓愛戴重光,方自發所為,怎賴得到主公頭上,成他堵不住眾生之口的錯了?況且旁人求之不得、可流芳百世的美事,重光立此功績,何故對些稱頌避若蛇蠍?」
呂布並不吱聲。
木已成舟,燕清想做些什麼,也為時已晚。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傳到大江南北去,變得廣為人知了。
是親民品牌的強大效應啊!
享受了這些帶來的好處,燕清再頭疼,也唯有將這茬忽略過去,一邊下定決心,日後再折騰出什麼新東西前,先讓呂布冠名,再允許推廣,一邊無奈嘆道:「罷了罷了,正事要緊。」
將袁紹所書一目十行地看完后,為防有甚麼遺漏的,燕清放慢速度,又從頭看了一次,不由得皺了皺眉,遞給郭嘉,讓他自己去看。
稍一側身,就對上了呂布探尋的視線,沉浸在思緒中的燕清愣了片刻,迅速反應過來自己是第一個過目的,撇開私情不論,他可謂是得了呂布毫無保留的敬重與信任,卻接著就將信給了郭嘉,著實不是臣子該為之事。
他心念一動,不欲擾了全神貫注讀信的郭嘉的思路,索性往邊上依靠,湊到呂布耳邊,壓低聲音解釋道:「袁紹這信,主公不讀也罷。主要是些刻意激怒主公的狂妄之語,明勸暗命我等止戈休戰,速將兗州歸還曹操。說是勸和,實為引戰,似我等之前對曹操先禮後兵,他也就是想找個由頭出征討伐我等,瓜分兗州罷了。只是袁紹固然偏心幼子,也遠不至於對袁熙如此狠毒捨棄,定是他未想清此事厲害,又被起草此信的謀士聯合欺矇,才……」
隨燕清啟唇輕語,細心勸慰,呂布只覺原先冰涼的耳廓也被溫熱的氣息吹拂得漸漸發燙,被帶著曖昧不明的旖旎透入髓中,直叫他銷.魂難耐,哪裡還分析得動。
半晌才緩過神來,將燕清方才說的話好好過了一圈,飛快地想了一想,旋即自然而然地握著燕清的手,懇切萬分道:「幸得重光,否則布今日定中計乎。」
燕清並不作答,只微眯著眼,充滿警告地盯著他趁機亂來的手。
呂布愣是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鬆開,恰逢此時,郭嘉也將信看完了,抬頭感嘆道:「一別多日,本初兄仍無半分用人上的長進!」
燕清對郭嘉的履歷一清二楚,知道他曾在袁紹麾下效力,因無法忍受對方光會裝模作樣地禮賢下士,其實思慮多端,又無決斷之力的缺點而離。聽到這話,就知他跟自己想法一樣,不由笑道:「雕蟲小技,怎配在智通天地的奉孝面前賣弄?」
郭嘉不理燕清的調侃,直白道:「此乃借刀殺人,欲借主公之手殺袁熙也。足證紹營中暗潮洶湧,心散不棄,兄弟不和,是可乘之機,堪經利用。」
在戰事一觸即發的時刻,來這麼一封美其名曰勸和,實際上挑釁意味十足的信,可不真是打著要激起一向輕躁易怒的呂布的火氣,殺死使者袁熙泄憤的主意,從而讓雙方徹底撕破臉來決一死戰嗎?
袁紹怕是輕信了各懷鬼胎的謀士的話,否則以他護短而優柔寡斷的性子,再偏心,也是虎毒不食子的。
燕清頷首,語氣篤定道:「定是辛評、郭圖所為。」
這事兒雖在史上不曾發生過,燕清卻能按照三兄弟的關係來進行判斷:在袁紹死後,支持長子袁譚繼位的是辛評和郭圖,而不惜篡改遺命,也要讓幼子袁尚繼承的則是逢記和審配。袁熙自身勢微,無意也無力爭搶嗣位,卻是一股可以拉攏的莫大助力。
只是袁熙一向唯他父親馬首是瞻,連這回被派來兇險之地,也只心裡悲然地認了。那袁紹屢次流露出欲立袁尚為嗣的意思,袁熙自也會自願奉弟弟為主,且不認同袁譚為爭權奪勢而內訌的作為。
見到他對袁紹的忠心后,袁譚那派人自然就把他當成了袁尚的臂助,除之為後快還來不及,哪兒會講究兄友弟恭?
要是呂布一怒之下斬了使者袁熙,等同於斷了袁尚爭位的臂膀,又讓雙方開戰、激起袁紹的不死不休的悲怒報仇之志,還能完美推卸掉責任,擺脫嫌疑。
郭嘉好歹在袁紹帳中呆過一段時日,對那些明爭暗鬥心裡隱約有譜,不免厭惡,也是導致他速離的原因之一。
不料燕清從未踏入過冀州境內一步,連袁紹的面都不曾見過,卻對此知之甚詳,且順手拈來,毫不費力,著實不可思議。
郭嘉頓了一頓,再看向燕清的目光,就不禁多了幾分奇異之色。
比起來年將有大旱這種虛無縹緲的預知,他更看重這份無與倫比的洞察力,切切實實地表示了佩服:「重光所知,廣而無涯,無分巨細,嘉甚欽之。」
燕清自覺不過是佔了知道歷史的便宜,半點不覺得這些推測有什麼了不起的,不料被真正的牛逼謀士給誇得上天,偏偏他家主公還一副深以為然、與有榮焉的表情。
……簡直羞恥到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