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在燕清意料之中的是,呂布並不打算親自領兵去救,而是微微點頭,轉對趙雲下令:「遣快馬遞信去壽春,讓伏義點五百輕騎,將魏續押來,死活不論。」


  趙雲抱拳領命,當即退下了。


  燕清靜靜地看著趙雲離去,忽道:「魏續定非主謀,待他一死,線索亦斷,那幕後指使就無法得知了,如此也不要緊嗎?」


  呂布沉聲道:「橫豎就那幾個,待除了這吃裡扒外的內應,再一路抽絲剝繭,他縱有百般手段,也難以施展。」


  燕清默了默,微微抿唇一笑:「好。」


  他並未多此一舉地問起二位夫人的命運,因呂布方才交代時,並未強調要高順顧忌二妻的性命,而是將重點放在了逮住魏續上。


  況且真有心要救的話,縱使呂布自己大病初癒,無力親去,也可叫子龍直接從這發兵,而不是著傳令兵折返壽春一趟再派人,生生再折騰一個來回,叫本就緊張的時間更來不及了。


  顯然是見著希望渺茫,回援多半無用,就乾脆利落地放棄去管她們死活了。


  燕清理智上清楚,無論是賈詡毒辣的計策,還是呂布漠然的選擇,都更順應這風雲變幻、命如草芥的時代。


  即便是長坂坡單騎救主,渾身是膽殺個七進七出的趙雲,在呂布意思無比明確、且呂玲綺於許城依舊無恙的情況下,也只是默然領命,絕不多問。


  就如劉邦為了逃命,連親生骨肉都能狠心地多次踹下車,又如劉備在寄人籬下、顛沛流離中屢喪嫡妻,因子龍而怒摔獨子阿斗,且說出『為汝這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這樣叫部下感懷涕零的話來。


  大丈夫不拘小節,一將功成萬骨枯,對逐鹿中原,胸懷宏圖霸業的梟雄君主而言,忠心耿耿的謀臣悍將,遠比隨時可得的妻妾,甚至骨血延續都要重要得多。


  要是拘泥於一兩條人命,縱使她們身份不太一般,也只會被人諷有婦人之仁,無成大事之風。


  燕清只知呂布後院妻妾的舊姓,不但從未有過直接的交流,就連模樣都沒見過一眼,對全然不熟之人,自談不上悲哀或憐憫。


  只一時間難免物傷其類,極其慶幸自己雖得了貂蟬的技能,到底沒倒霉到連性別也一起變了,在以他攢下的信任與地位,只要一不作死犯上,無故觸怒呂布,二不出昏招自取滅亡,三不在沙場馬革裹屍,那不到被世家大足合圍齊攻的時日,就絕無可能稀里糊塗地成為棋盤上被博弈者捨棄的廢子,而是在呂布之下說一不二的手談士。


  轉眼間,燕清便於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再微笑著看向呂布時,就全然不露端倪了。


  他溫聲勸道:「主公病體初愈,還是當多歇息,當心受了風渡來的寒氣。」


  呂布挑了挑眉,正要開口,就被兩碗準時熬好送來的葯汁給打斷了。


  燕清不經意地瞟了那托盤一眼,頓時咦了一聲,奇道:「兩碗?主公不是已大有好轉,怎反加重劑量了?」


  這次負責送葯來的,卻不是燕清眼熟的張仲景那倆同是名醫的徒弟杜度與衛汛,而是他於燕清開在許城的學堂中的學員里暗自篩選一通后、瞧上眼了,找燕清通融一番,才新收的幾名寒門子弟的其中一人。


  在飽受戰亂的豫州,之所以能從全家忍飢挨餓,到現在的豐衣足食,全是得了燕重光先生恩惠的緣故,對此黎庶皆銘記在心,能拜在仲景先生門下學習的他更是分外崇拜敬慕這可謂是起死回生、仁德興學的智士。


  於是軟磨硬泡,好說歹說,才從師兄杜度那討來了這樁送葯的差使,就為能湊近些看燕清一眼。


  不想燕清不但認真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還問了句話來,讓他受寵若驚地抖了一抖,趕緊將盤放在案桌上,才謹而慎之地回道:「回先生,另一碗卻是元化先生與家師會診過定下的藥方,特意熬給您的。」


  哈?

  燕清愕然,以為是自己神思恍惚才聽岔了,於是清晰地重複一次道:「給我的?」


  那弟子謙然回道:「正是。」


  燕清驚訝地看了那深褐色的濃稠葯汁一眼,光聞著那氣味就知道苦得飛起,不禁眼皮一跳,不解道:「這是為何?」


  是葯三分毒,哪怕是預防,也斷沒有在他沒病沒痛的情況下,就喝這麼一海碗葯的道理。


  結果就聽這漲紅著臉,看著頗為靦腆的弟子口若懸河,注而不竭,在呂布與燕清面前吊了半天醫書。


  聽得一知半解的燕清,只比一臉茫然的呂布稍微好了一點。他也不再浪費時間,起身請對方領自己去他師父處,找張仲景與華佗本人問個明白。


  呂布亦萬分擔心燕清染了甚麼疾,尤其還多半與日夜不休地照料他干係頗大,二話不說地跟了過去,在解釋病症上,張仲景比他徒弟要拿手的多,換了淺顯易懂的說辭,簡單地講與燕清一聽,連呂布都立刻明白了。


  帳內陷入了猶如凝固的詭異沉寂,燕清整個人都懵了,半晌才木愣愣地問道:「……此話當真?」


  華佗一撫須髯,肯定點頭,張仲景亦道:「須得精心調養,主以湯藥,佐以食療,應能改善。」


  華佗在給呂布號完脈后,又順手給熟睡的燕清也號了一個,結果就發現真正需要調養身體,需為子嗣艱難憂心的不是目前只有一女的呂布,而是從沒將這事兒納入考慮範圍的燕清。


  燕清不著痕迹地看了一眼皿中被煮得咕嘟嘟的葯汁,苦笑道:「清尚未娶妻納妾,現便用藥,怕是操之過急了吧?」


  燕清在為呂布大鬆一口氣之餘,難免為自己感到鬱悶,卻遠不至於難過的地步。


  對無父無母,又無妻無妾,甚至連個暖床的婢女也無,還越發有要變彎的趨勢,現仍稱得上清心寡欲的燕清而言,只要自己還硬得起來——雖然硬的對象很荒謬離奇,完全沒有攻克的可能性,以及不是秒射——暫時也無從驗證的話,他自認就沒有喝葯治療生育能力低下症的必要。


  可惜沒人會認同燕清形同狡辯的超前觀念,甚至還火眼金睛地一下看穿他要逃避苦藥的企圖,義正辭嚴地連番勸他莫要諱疾忌醫。


  直令燕清招架不住,唯有皺著臉喝了,好險才忍住沒當場吐出來,綳著臉漱了好一陣子口。


  不比上回因被呂布鬧烏龍砍了一記,導致卧床個把月的時候,那畢竟是外傷,進的湯藥也多是補氣血為主,哪裡似這回的苦得毫無人性。


  一是為了逃避這些攜苦口良藥洶湧而來的好意,二是疫病將除,危機已解,三是呂布一直賴著不走,燕清亦不放心任他輕易離開自己眼皮底下,四是作為一州刺史與一勢主公,離城太久終生動亂,便在過了一兩日後,將剩下的掃尾工作都交給子龍,就與呂布回壽春城去了。


  而燕清進城的第一事,就是去見郭嘉。


  被燕清從堆積如山的案卷中挖出,再聽他將橫生的那場意外,與賈詡的自作主張悉數說了后,郭嘉卻是忍俊不禁,當場笑出聲來。


  燕清無奈道:「奉孝這便太不厚道了。」


  郭嘉好一會兒才斂了笑,接著是個毫無誠意的道歉:「是嘉失禮了。只怪嘉孤陋寡聞,驟然瞧著一隻老奸巨猾的狐狸對著死兔悲天憫人,不免發笑,望重光莫怪才是。」


  燕清倒不是真惱,揚眉問道:「奉孝何出此言?」


  郭嘉將手中重扇瀟洒一揚,出口的話語卻是毫不留情的諷刺:「文和此策既為主公打算,亦是正中重光下懷,他出謀劃策,勞心勞力,那重光擔當一些,為他美言一二,不恰是禮尚往來?」


  燕清眨了眨眼,一派溫和無害的模樣,話音里卻不由自主地帶了點笑意:「怎又與我的心思有關了?」


  郭嘉哼笑一聲:「重光若要做戲,卻是瞞不過嘉的。」


  燕清笑道:「願聞其詳。」


  郭嘉懶洋洋地歪倒回榻上,口吻肯定地道:「主公此病,不過是樁意外。」


  燕清頷首。


  郭嘉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道:「文和發覺魏續與魏夫人勾結外勢,卻苦於證據難覓?」


  燕清加深了笑意,再次頷首。


  「重光倒是與文和配合默契,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地演了一場無中生有的好戲。」郭嘉屢屢料中,也不得意,直接將包袱掀開:「重光真正惱的,怕是文和擅自將主母也加了進去吧。」


  燕清眉眼彎彎地反問:「果真瞞不過奉孝,清連自己都險些騙過了,亦無人疑心,卻不知是在哪兒露出的馬腳?」


  所謂騙人得先騙己,才能做到不留破綻,燕清在決定守在呂布病床邊與他同生共死時,心裡就生出了要將這罪安給跟陶謙派來的人暗中頻頻接觸,叛骨漸硬的魏續頭上的念頭。


  魏續自己貪心無能,偏偏有個能吹枕邊風,手也伸得長,還沒什麼腦子的姐姐幫著,要動手就得將他們一同弄走才行,留下一個,都將有無窮後患,還得防著她鬧個魚死網破。


  因魏續還算小心,他們一時半會逮不住能呈上的切實證據,光憑一面之詞,雖能取信呂布,卻到底動手無據,易動搖不知情者,誤以為呂布嗜殺多疑。


  而呂布這次的性命垂危,卻不是假的,比起他太過倒霉才中的招,反倒是遭親信暗算的說辭更能取信於人了。


  ——若不是這臟活累活燕清分.身乏術,一人短時間內做不來,又不願留魏續這隨時可能爆炸的後患太久,他倒是想著哪怕一廂情願也好,要把呂布護得好好的,並不想利用對方生病來做這把揮向魏續的刀。


  郭嘉唇角一翹:「卻怪不得重光。」


  燕清笑道:「噢?竟得怪文和?」


  郭嘉頷首:「文和一得訊便果斷反應,似演練過般流暢自如,太過不符他往常避免攬事上身的風格了。」


  「如此便令嘉細忖,這罪名一旦被安在了魏旭頭上,無論是否他做的,這一徹查下去,他心生懼意,都將殊途同歸,又不見重光如何重視清查姦細此事,就瞭然於胸了。」


  「原來如此。」燕清終於徹底露出了真面目,不悅開口抱怨道:「奉孝所言不差。清認為,憑文和之能,要將玲綺小姐與主母一同留下,雖費些功夫,也不是難事。他如此肆意施為,縱是為更大的長遠利益考慮,主公與嚴氏也早不親近,這等越俎代庖,卻絕非臣下之道。」


  「主公今非昔比,愈發睿智英明,不說不該,又怎是好欺瞞的?如今是一時心亂被糊弄過去,過些時日,或許也能琢磨過來,哪怕因法不責眾而不得不假作不知,久了也易主臣離心,只為除去區區魏續這一隱患,卻因貪算主母之位而傷了自己根本,那便得不償失了。」


  「況且距玲綺小姐定親,不過還有三兩年的光景罷了,怎等不得?何況等上一段時間,主公之勢亦如龍遇水,乘風而起,一路扶搖直上,婿選更多,豈非兩全其美?」


  郭嘉卻不認同:「重光此言差矣。嚴氏身殞,玲綺小姐須得守孝三年方可出嫁,又有哪家締盟能等得如此之久?早些除她,便能早些擇婦為繼室,待三年一晃而過,小公子怕都有了。」


  即使華佗與張仲景都斷言呂布的生育能力很正常,燕清卻始終對史上的呂布與貂蟬廝混多年都沒下個蛋出來這一事耿耿於懷,心中早有計劃,聞言理所當然地道:「主公目前只得這一女,屆時即便是皇后之位也手到擒來,怎能輕易許嫁出去?若要子嗣,主公先納妾便是。」


  無論是曹丕還是劉禪,都不是正室所出——沒了宛城之變,長子曹昂不死,丁夫人便穩如泰山,那卞氏就扶正無望了。


  郭嘉蹙眉,意味深長地瞅了瞅燕清,忽沉聲道:「難不成,重光有意……?」


  畢竟是狐朋狗友,一得郭嘉那狡猾的小眼神,燕清就知道他想舊話重提了。


  他腦海中猛然浮現了呂布的結實有力的蜂腰、與那手感絕佳奈何太硬的窄臀來,不由得在心裡答道——


  不,我更惦記她那龍精虎壯、人高馬大的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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