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大約是三十年來無病無災,呂布便自恃體魄強健,這回又見疫情勢穩定,不似往常猖獗,未叫生民殆盡,不由得低估了其厲害。
在主營內待著時,嫌太悶熱就將口罩摘了,只草草用端上來的那盆葯湯凈了凈手,手套也沒再戴上。
結果樂極生悲,當晚就立竿見影地頭部沉重,旋即視線不清,神志模糊,不一會兒就光榮倒地,轟轟烈烈地發起了高燒。
趙雲知事出蹊蹺,又茲事體大,一聽傳告就迅速壓下這能動搖全勢軍心的消息,關押且隔離開與呂布有過接觸的、尤其是非親隨的所有士卒,再立即將在疫所的張仲景,與華佗久話不出的燕清一併請來商議。
眼見著上午還龍精虎壯,精力充沛的主公,晚上就奄奄一息,躺床上動彈不得了,哪怕燕清心理素質再好,也當場被嚇得魂飛魄散、方寸大亂。
說呂布運氣差,是沒說錯:跟著他巡視的親隨一個個安然無恙,偏偏只有任誰看來都最健康壯實的他一下被放倒了;說他運氣好,也有道理:一來截止今晚已有不止一樁痊癒病例出現,足夠證明張機所研發的藥方確實有效,二來有華佗張機這倆當世神醫為他夢幻會診,三來有燕清這揣著桃牌,隨時提防他陷入瀕死狀態第一時間喂下去的外掛在,要這也能死成,就是老天誠心要收他回去了。
燕清心思稍定,跪坐在榻邊,目不轉睛地端詳上頭卧著的高燒不退,面色通紅,呼吸急促,懨懨無神的呂布,不由得嘆了口氣。
往日威風八面,兇猛強悍,氣勢凌人的斑斕猛虎,驟然被烈病打倒,只能四腳朝天地卧著,看著就跟小可憐的貓仔無異。
看他攤平了長臂長腿,佔據了這張床榻的大半壁江山,被自己精心伺候著,依然難受得哼哼唧唧,食水不咽。
讓好歹拿他當了大半輩子偶像,最近又起了垂涎這具健美軀體的邪念,本能地有了深深的負罪感的燕清,不由自主地動了惻隱之心,實在不忍心再苛罵他粗心大意。
否則只要略微思及他今日的所作所為,就氣得飯都吃不下了。
燕清內心思緒翻湧,面上卻是平心靜氣,一絲不苟地遵從醫囑,用浸泡在難聞藥水里的巾子反覆擦拭他汗涔涔的頸項,又及時更換冷帕子給他散熱通風。
那葯汁的氣味刺鼻得很,呂布即使人正處於昏迷當中,劍眉也被熏得擰得死緊,只因渾身刺痛乏力,才避無可避。
燕清面無表情地瞧他鼻翼翕動,有氣無力地哼聲抗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用帕子再蘸一下那盆濃稠的葯湯,往人中處不輕不重地擦了一下。
說時遲那時快,燕清只在心裡數了一下,便感覺手心搭著的健實肌肉倏然緊繃,讓他親眼見識了什麼叫「虎軀一震」,呂布便如被臭暈過去般癱軟下來,一動不動了。
……燕清竟頗覺痛快。
當燕清提出要堅持守在呂布病床邊時,無論是兩位神醫還是趙雲,皆都激烈地表示了反對。
燕清一昧固執己見,趙雲也耿直地不再贅言,直接要動用武力了。
「清比不得元化仲景醫術淵博,卻也略通關竅,經驗亦可稱豐富,總比一無所知,又粗手粗腳的兵士要好得多。」燕清無奈勸道:「何況就主公現在的狀態,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都比不得,清又如何放得下心,將他的安危託付於他人之手?子龍不必再勸了,若是主公性命不保,清也無意苟活,你們自可帶上手中人馬,另覓明主,只照顧好主公妻眷獨女便是。」
趙雲並未動怒,而沉聲道:「重光不必以話相激,對你欲與主公同生共死之心,雲已明白,自不會妄加阻攔。」
遂說到做到,不再相勸。
燕清稍顯狼狽地抹了把臉,強壓下了心裡難以自抑的慌亂,知趙雲是真懂了他的意思,也無暇在這分秒必爭的緊要關頭致歉,而是往周圍掃了一眼,有條不紊地將正事一樁樁安排下去,口吻嚴厲道:「主公既未去疫營,只在主帳一帶徘徊,怎會不幸染上此症?定是遭了刻意暗算。還請子龍即刻領人將相關者搜出,嚴格依照軍法收押,嚴刑拷問,務必問出背後主使是誰!葯湯按療程起效,亦講究即時性,主公的狀況暫不適用,祛疫嬌耳湯當繼續分發給士卒,無需留備幾分……」
軍師祭酒於帳中閑庭信步,淳淳交代時,那鎮定自若的姿態是極具感染力的,一下就將在少數的知情人中蔓延開的惶惶不安的情緒被大幅淡去,讓他們有了主心骨。
哪怕呂布依舊昏迷不醒,吉凶未卜,也奇妙地心定許多,認真去執行分配到自己頭上的任務去了。
燕清不止是將狠話放了出去,也的確做好了守個幾天幾夜的準備。等讓宿衛備好熬提神用的烈酒濃茶,帳內就只留他一人在,為免傳染到旁人,其他的都統統趕到外頭等候吩咐。
和呂布這從小到大連傷風感冒都沒得過,就自以為刀槍不入的傻大膽不同,燕清可是經過切實驗證的:自己這具奇妙的身體固然看著羸弱不堪,連塊像樣的腹肌都煉不起來,痛覺也鈍惰得很,卻是貨真價實的百毒不侵。
經這魂不附體的一嚇,燕清也認清了過去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事,有了刻骨銘心的覺悟:明知自家的主公常常不帶腦袋做事,他就不該心寬地讓呂布離開自己視線,而應該將其保護得密不透風,寸步都不應擅離。
否則就算他在外如何奮鬥,取得多豐碩的戰果,到頭來本末倒置,最重要的主公一旦嗝屁,再多的宏圖霸業也成了一堆空文廢紙,是讓人萬念俱灰的滿盤皆輸,徹頭徹尾的一場空。
即便按照正常的歷史軌跡,距白門樓遭縊殺之前,呂布也還有好幾年能活,要是被燕清懷著滿腔激情,自以為是地干預一通,滿心覺得能保住呂布性命了,卻陰錯陽差地叫他交代在了這裡,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諷刺得無以復加。
而對他個人而言,就更不用說了:諸葛亮在劉備逝去后,還有個劉禪需他盡心儘力地輔佐;孫策死前,給他勝似骨肉血親的摯友周瑜留下了親弟弟孫堅,需他出謀劃策;生了一大堆鍾靈毓秀的虎子的曹操最無需發愁……可呂布呢?
這個對旁人滿心戒備,卻對他無比信任的傻大貨主公,只有個終日舞槍弄棒,連牙都沒換齊,一張嘴一個大豁口的女兒呂玲綺,怕還不如一碗冰淇淋頂用,絕無可能鎮得住那些只在勇武絕世的猛虎喝令下溫馴聽從,實則生猛兇殘的部下。
費上一些時日,燕清倒是有信心也有能耐將呂布遺留下的人馬歸為己用,可一個活生生的呂布才是他願以命相佐、嘔心瀝血的根本,而不是從未存在過的自立為王的野心壯志。
好在這時醒悟,尚算悔之不晚。
呂布渾然不知這一場因掉以輕心而啟,累他吃了前所未有的大苦頭的疫病,成就了無心插柳柳成蔭,居然叫他無意中達成了之前無論如何也勸不成的目標,不費吹灰之力就辦成了只能在夢中想想的難事。
到底生命力頑強,又有兩位神醫的聯手施針布葯,沒用上燕清準備就緒的桃,呂布就退了高熱。
等他迷迷糊糊地從黑沉的睡夢中醒來,已過了整整五日。
呂布睜開眼后,只覺渾身沉重笨拙得不似自己的,連起身這麼簡單的動作都難以做到,不等他發通脾氣,就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在了雪白的幔帳上。
難不成還在做夢?
呂布一時間弄不清楚情況,只依稀記得自己惹得重光先生髮了回大火,半晌不知作何反應,而自他昏睡起就一直守著他,完美無缺地完成了看護工作的燕清也到了強弩之末,每一根神經都綳得死緊,自然不會錯過被褥摩擦的沙沙聲。
「主公?」
燕清輕輕地問詢了聲,彷彿怕驚動了什麼似的,手底下的動作卻毫不遲疑,迅速放下盛著那剛準備好的流食的瓷杯,掀起薄帳,擔憂又關切地看向滿眼茫然,只困難地將腦袋往他這方向側了一側的呂布,一下就洞察了他的困惑。
布這是……
呂布恍恍惚惚間,光顧著受寵若驚去了,張了張口想問自個兒情況,沙啞得厲害的嗓子就不容他這般折騰,到頭來只輕不可聞地嘶嘶了幾聲,半個詞也沒能說出來。
燕清看著呂布錯愕不已,怎麼看怎麼傻乎乎的表情,終於露出了這幾日里的第一個非是出自寬撫他人之心,而是真心實意的安心微笑來。
儘管疲累得恨不得倒頭就睡,可自見著勝利曙光,到此時此刻呂布終於徹底脫險,哪怕只為這沒有白費的辛苦,也心情極佳,便竭力向他露出個極盡溫柔的微笑,緩聲解釋道:「還請主公稍安勿躁,畢竟剛剛退燒,是正經的大病初癒,又多日未正經進食,四肢乏力是再正常不過的癥狀了,等逐漸增大食量,有精神力氣了再下床走動走動,不出幾日,就能恢復原狀。」
呂布還能有力氣抬起眼皮,還多半得歸功於他想方設法灌進去的那些稀湯粥水。
呂布似乎還有些獃滯,只一個勁兒地盯著那雖添了沉沉的疲憊與蒼白的憔悴,卻無損昳麗無雙的臉龐瞧,大概根本就沒把燕清的話聽進去。
燕清無可奈何地整理了下被褥和枕頭,變戲法般嫻熟地抬高了背倚的靠墊,讓呂布能舒舒服服地半坐半躺,再親手將香濃的米糊捧來,舀了熱騰騰的一勺,晾了一晾,看向分明已渾身緊繃,面上卻毫無反應的主公,溫和客氣地徵詢意見道:「主公是要自己來,還是繼續讓清代勞?」
還沒來得及消化一下這稀奇的病號體驗,就搶先一步感受了什麼殘廢待遇的呂布震驚地微張了嘴,搜腸刮肚地想說些什麼,燕清眼疾手快地逮住了這空隙,利落地塞了一勺進去,看他條件反射地咽下了,才半開玩笑半認真道:「這些天來,無論是換藥餵食還是擦身把尿,皆是清一人在做,主公就不必做些無謂的矜持了。」
呂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