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嚴格說來,燕清交到孫策手中的事主要有兩件:一是去取得與黃巾交兵時戰死沙場的兵卒名單,將死者軍功折換成銀兩田畝,從官倉處申領救濟,親去撫慰遺孤;二是收納江南一帶逃難至此的流民,讓他們以工代賑,幫壽春城建起排泄污水的陶制管道,再種植大量綠蔭。
孫策壯武,也有才略,可在燕清將大體流程都羅列得清清楚楚后,他還是來了個睜眼瞎般的一抹黑。
別的不說,光這些他要麼需上門拜訪,要麼可直接去軍營通知,要麼正出征在外,得耐心候其歸來將領的名字,孫策尚且認不周全,頓時頭大如豆。
好在一想到公瑾就在城內,他心定不少,忙不迭地就去尋求這有力可靠的外援了。
孫策摸著地兒時,周瑜恰就在驛站之中。得了燕清承諾后,他原打算再等個一日兩日,再備上厚禮去以酬謝之名求見。
不料燕清不但言而有信,還雷厲風行,距他提出冒昧請求只過去半日功夫,滿心牽挂的摯友就生龍活虎地上門了。
「聽先生道公瑾在此,策還難以相信,不想真有其事。」
二人情不自禁地緊緊相擁,不知過了多久,孫策才唏噓著鬆開,任周瑜仔細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虎目濕潤地感嘆道:「策得君之誼,畢生足矣,死復何恨?」
「既當瑜是弟兄,怎還無緣無故說些客套話?」
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周瑜佯裝不悅地斥他一句,嘴角卻不知不覺地帶了笑。
孫策誠懇道歉,做小伏低:「是策失言,任由公瑾處置。」
周瑜莞爾道:「伯符尚有心思玩笑,瑜也可安心了。」
對自己聽聞噩耗后千里奔波,又不惜家財,不顧一切要將他救出的付出隻字不提。
除久未經日晒,膚色稍顯蒼白外,孫策的模樣只比自己記憶中,那兩年前的模樣要成熟健實了幾分,英姿勃發,酷似其父,雙目精熠有神,可見這趟堪稱橫禍的牢獄之災,並未叫他吃什麼厲害的苦頭。
總角之交歷經磨難,闊別重逢,自有無數知心話要說,等孫策終於想起來意,已是晚膳時分了。
他剛要問出口,就想起了另一樁事,話分明已到嘴邊,硬是被他改了去:「公瑾現可有出仕,或在某侯勢中述職?」
因孫堅英年早逝,孫策的境遇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方才話題雖多有涉及近況,都不可避免地主要在孫策身上打轉,而忘了問周瑜。
周瑜心思靈透,聞弦音而知雅意,光觀孫策神色變化,就知這問並不簡單,欣然道:「伯符怕是意不在此問。」
孫策朗笑道:「非是策有意隱瞞,而是不好貿然出口,叫公瑾為難。」
周瑜好笑地搖了搖頭,據實相告:「瑜有一從夫,現於丹陽任太守一職,瑜偶有輔其行事,卻無正式出任甚麼官職。不知這個答案,可算勉強合乎伯符心意?」
他未說出口的是,叔父周尚曾屢次以重職聘他,皆被他以年歲尚淺,資歷不足拒了,一邊廣結江南名士,一邊耐心等待好友繼承亡父遺志,好在其欲東山再起時助上一臂之力。
然而局勢瞬息萬變,是周瑜也萬萬沒能預料出的。
實際上,任誰都知道前刺史陳溫的這些鄰居們,就沒一個是不垂涎淪落為無主之物,猶如大塊肥肉的揚州的。可有能力的還猶豫不決,短期內沒能下定哪怕得罪死了河北袁家也要把它侵吞下來的決心,就已經被沒這顧忌,自撕破臉后就跟袁紹處處作對的袁術給捷足先登了,只得暗自遺憾。
不想呂豫州卻魄力十足,在妙手回春,讓被連年戰亂給打得千瘡百孔的豫州煥發生機,一派欣欣向榮之餘,並未甘心蟄伏不動,而是把握住這大好時機,不聲不響地就攻了袁術一個出其不意。
之前為速攻強拿壽春,袁術傾全郡之力而出,只留下個不中用的看家,結果卻便宜了等著一鍋端的呂布,順理成章地被全擒住了。被丟在後頭的、他眼中的無能之輩反倒逃過一劫,見自家主公沒能得意幾天就倒了大霉,可謂是全軍覆沒,哪兒有那膽量發兵救人。
於是眨眼間,不僅偌大揚州於實質上徹底落入呂布之手,連長安朝廷的天子也不知怎的受他蠱惑,將象徵正統的符節印綬也賜給了他被封為刺史的首謀燕清,成就了名正言順。
而周尚這個丹陽太守,名義上一直以來都是受揚州轄治的,一旦涉及己身,周家就不可能似局外人般安然觀望了。
毫不誇張地說,區區一個丹陽郡的太守周尚,究竟是留是辭,只在燕清的一念之間。
因此,周瑜此行的目的,若說有九成半是為了救至交好友,那也有半成是為觀察燕清而來。
就是孫策著實不走運,剛守孝完就遭了這無妄之災,成了被失火城門殃及的池魚。但他也因禍得福,無需為反覆無常的袁術出死效力,就得回心心念念的父親舊部了。
跟猛然間被這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暈,對這份信任和慷慨誠惶誠恐,心懷感激的孫策不同,周瑜一聽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呂布撈了份大禮,就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孫堅留下的那批人馬固是精銳驕勇,始終眷戀舊主,無論是於呂布,還是袁術而言,都是個實打實的雞肋,唯有在其子孫策手裡,才能發出超乎水平的效用來。
但在外人看來,初出茅廬,只於江東一帶因多結交名士而有些聲譽,又是未立寸功就得此大禮的孫策,可是蒙受了極大恩惠了。
於孫策而言,拿回父親舊部固然重要,可他投入袁術麾下,也有尋地歷練,得到大勢庇護,直至本身與時機皆都成熟后,再找由頭脫出獨立。
要是孫策所侍之主是個品行敗壞,言而無信的,日後叛出才稱得上師出有名,事出有因,要容易得多,呂布卻一點不似傳言中那般重利輕才,輕狡反覆,還來這麼一下以退為進——若是真不重視孫家舊部,才做的順水人情倒也罷了,可要是呂布真看穿了孫策的潛質,有這份果然決斷擺著,又有那城府深不可測的燕清在旁輔佐,難出什麼大錯。
那孫策日後再想在不被世人唾棄忘恩負義的情況下順利脫身獨立,就難如登天了。
但也怪不得孫策,彼時的他還是人手底的俘虜,連性命都難保,呂布倘若真有這拉攏重用的心思,他縱有所察覺,又哪兒能退拒得動?
孫策渾然不察好友沉甸甸的憂慮,兀自爽快點頭:「如此一來,策就有個不情之請了。」
周瑜抽出愁緒來,凝神細聽,聽孫策倒完苦水后,不禁感嘆燕清心思縝密,用心良苦之餘,也敏銳地意識到諸多不對勁的地方。
這兩樁工作量極大的任務,都叫孫策離不開與呂布軍中的眾多高階將領打交道,也助他儘快熟悉,以融入軍中氛圍,稱得上是一石二鳥。
可極精薦人用人之道,有伯樂雅名的燕清,不惜以重寶籠絡時,就真看不出伯符的才幹不在於此嗎?
但他又何德何能,值得對方煞費苦心,有意隔著伯符來做算計?
周瑜並非太過多心,而是沒法不往這方向想,愈發不寒而慄。
孫策見他沉默不語,不由得喚道:「公瑾?」
周瑜抬眼,正正撞上好友殷切期待的目光,半晌長嘆一聲,唯有無奈地做了隨石落下的第三鳥。
且說燕清腦海中滿是屍橫遍野的恐怖畫面,片刻不停地奔至臨時設置的疫區,乍一看,諸事卻井然有序,遠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混亂嚴重,人人雖露郁色,軍紀依舊嚴明,不禁鬆了口氣,命隨行的醫者皆學他戴好臨時趕製的口罩手套,才著人通傳入營。
最叫他擔心的趙雲聞訊自主賬趕出,親眼確認對方安然無恙后,燕清剛要開口,同樣確定這裹得怪模怪樣、不倫不類的隊伍頭領是自家軍師祭酒的趙雲,就將眉頭皺得死緊,毫不猶豫地跨出一步,強硬地將初邁入營內燕清給拖出外頭了。
燕清猝不及防,直接就被一身怪力的趙雲不由分說地單臂扣住了腰,硬生生地拖出了營外,怔楞之間只來得及問一句:「子龍這是怎麼了?」
趙雲沉著臉時極有唬人的氣勢,也不搭理這問,拖著燕清足足走了數百步,自忖該算安全了,才堪堪停下,滿臉不讚許地盯著燕清看了半天。
平日悶頭悶腦,心氣耿直,認真低調的老實人一旦發火,跟素來浮躁暴戾,掀桌摔碗當家常便飯的呂布發脾氣就不能相提並論了,連向來能說會道的燕清都被震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本能地開始自省。
趙雲緊接著語出驚人,毫不避諱地非議起主公來:「簡直胡鬧!主公怎心寬得如此糊塗,明知先生慣來胡作非為,從不顧惜己身,仍縱先生來瘟疫橫行之地?!」
燕清:「……」
聽趙雲氣勢洶洶地數落了純屬躺槍的呂布一通,被夾槍帶棒的言辭給同樣訓了個遍的燕清才緩過神來,好說歹說,方令趙雲不情不願地放棄了立即將他遣送回去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