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燕清見趾頭腫得嚴重,雖折大概是沒折,光放著也不是辦法,就讓侍女去取些冰塊,用帛布包著,放在周圍讓它慢慢消腫。
好在正逢臘月,外頭天寒地凍,想要冰塊的話,就地取材即可。
解決了這一茬,燕清心下稍定,毫不客氣地推了一下正側躺在他的床上、閉眼假寐的呂布,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主公請先醒醒,戰事將興,策略未定,可不是睡覺的時候。」
呂布拖長了鼻音,不滿地「嗯」了一聲,勉為其難地掀開左眼的眼皮子,萬分疲憊地瞅著他。
燕清微微一笑,站在床頭,欺身過去,難得俯視了呂布一回,極溫柔地重複了一次:「主公請起。」
其實,這些天里呂布日夜兼程,連赤兔都累得吐了幾口白沫,才好不容易趕在燕清再次出使涼州前趕到了長安,全憑一股要懲治這軍師祭酒到處亂跑的火氣方能撐到現在。
四天四夜沒闔眼的他早疲乏得厲害了,頭一沾枕,更倦得恨不能一睡不醒,哪怕軍師的聲音再悅耳動聽,模樣也賞心悅目,他此時此刻又哪來的心情去聽些催人入眠的策略?
要是換成旁人,呂布怕是眼睛都懶得睜,早不耐煩地一腳將不知死活的對方踢翻,繼續酣然好睡。
縱使他一貫對其言聽計從的燕清的要求,呂布也困得只很想說「不」,可他家軍祭酒的語氣雖聽著溫和柔膩,目光卻堪稱兇巴巴地盯著他,大有他若不肯聽話,就要磨刀霍霍向豬羊的意思了。
呂布沉默片刻,好聲好氣地試圖打個商量:「重光言之有理,然布現著實乏得厲害,縱有要事,不妨等布醒后再做決斷?」
「好。」不想燕清洒然答應,笑眯眯地認同道:「主公千里奔波,旅途勞頓,是該歇一歇了。」
呂布不想他眨眼間就從暗藏殺機的模樣恢復了往日的善解人意,心裡一陣驚喜,就聽燕清眉眼一舒,露出一個叫眾生目眩神迷的燦笑,溫溫柔柔地又問:「只是陛下旨意同樣萬分緊急,為免錯失戰機,在定策之前,主公便暫只歇一個時辰如何?」
呂布被晃得眼前一花,稀里糊塗地就答應了。
燕清欣慰道:「主公果真深明大義,清便不擾主公好眠了。」
旋即把被呂布壓在身下的、他委託人特意為自己臨時趕製的薄羽毛被扯出,好意替呂布蓋上——只是長度有所不足,不得不委屈手長腿長的呂布曲起腿來。
接著輕手輕腳地坐回胡椅上,只偶爾聽得幾聲輕微的「唦唦」聲傳來。
呂布既被燕清驟然變得極好的態度給惹得雲里霧裡,又被這份體貼給捧得有點飄飄然,再加上著實到達了極限,很快就睡著了。
燕清果然說到做到,說讓呂布睡一個時辰,就不讓他多睡半盞茶的時間。
等時間一到,燕清就不慌不忙地拖著傷腳往床邊走去,到了床頭,彎腰將被融化的冰水打濕得厲害的布包從發麻的腳背上拿起,趁裡頭還有一小塊沒化勁的扁平的冰,迅若雷霆地掀了不知在做什麼好夢,輕輕乎乎地偶打著鼾的呂布的被子。
涼風倏然灌入,呂布卻因睡得太沉,只抱怨般哼了幾聲,呷了呷嘴,就往裡側翻了一下,側著繼續睡了。
氣勢洶洶的燕清卻被狠狠地辣了一下眼睛——雖呂布因騎馬而來,穿的是閉襠長褲,並未像上次那樣徹底走光,可即便是在睡夢之中,又是如此睏乏疲倦的情況下,他腿間那龐然大物竟還像春天的牲口般精力旺盛得很,鼓起了老大一個山包不說,頂上還被液體打濕,當真是顯眼得很。
燕清默了一默,利索地將他薄衫一掀,毫不留情地將那冰袋按在了呂布毫無防備的腰眼上——
「嗷嗷嗷啊!!」
這一下非同小可,呂布被凍得渾身一個激靈,整個人跟觸電似地猛然彈坐了起來,哪裡還有半點睡意,驚疑不定地瞪向罪魁禍首,正要大發雷霆時,就對上了燕清純良無辜的清澈眼眸,還驚喜呼道:「主公可清醒了?」
呂布陰沉著臉,將那害人的濕漉漉的冰袋往外頭一扔,怒髮衝冠地吼道:「燕重光,你好大的膽子!」
燕清一臉歉然內疚,開始信口開河道:「之前定好的是一個時辰,又思及主公對信諾之看重,堪比性命,清唯恐主公逾期,有言而無信之嫌,只得出此下策,還望主公寬宏大度,莫怪清迫不得已之舉。」
呂布:「……」
對一個餓了三天的人,最殘忍的事情,不是繼續一點吃喝都不給他,而是只給他幾小口美味的食物,卻不讓更感飢腸轆轆的他繼續碰觸擺在眼前的盛宴。
燕清深諳這個道理,又是打定了主意要給呂布一個叫他有苦說不出的嚴懲,就略施小計,果然就叫離睡飽還遠得很的呂布一邊困得生不如死,一邊強打起精神正襟危坐。
燕清看呂布被整治得如此難受,還能忍住不發脾氣,不禁心軟了一點。
他本意並不是要真去折磨自家主公,重點在於解決問題,且叫呂布真能引以為戒就好了。
於是貼心地不以冗長無趣,費腦費時的長篇大論做開頭,而是直接拿出了他剛擺弄了好一會兒的東西:「主公瞧瞧這個。」
呂布沒精打采地掃了那玩意兒一眼,眉頭一皺:「這是什麼?」
燕清笑道:「此物名為沙盤。」
這只是個臨時做出來的粗糙產物,可只用於推演在長安及城郊周圍的作戰,也算綽綽有餘了。
他也不多說,要勾起呂布的興趣,「做」永遠比「說」要來得有奇效。
燕清先自顧自地擺弄了一會兒,口中念念有詞,見本還滿心抵觸的呂布果然忍不住好奇地盯著看了,再解釋幾句,就見呂布眼前一亮,興緻勃勃地接過去自個兒玩了起來。
「此物製作簡單,卻叫諸軍軍勢一目了然。」身為行兵打仗的行家,呂布哪裡看不出此物的巨大價值,心裡一動,道:「不知重光可有方法再改進一二?譬如添些顏色代表植被,或是導入水銀代表河川。」
中國最早的沙盤據說出自始皇帝的手筆,然而那「不僅砌有高山、丘陵、城池等,而且還用水銀模擬江河、大海,用機械裝置使水銀流動循環,」製造極精美豪華的模型卻被秦始皇帶進了自己的陵墓。
等沙盤這種利器再次現世,還運用在了軍事之中,則跟一百多年前的那位知名將領,叫西涼馬騰頗引以為傲的自家先祖,伏波將軍馬援有關了。只是那「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的沙盤雛形,雖得了皇帝一句「虜在吾目中矣」的感嘆,也未能在軍中推廣其使用。
燕清看呂布愛不釋手,還自願開動腦筋,哪有不樂見其成的道理,當下應承了,又趁呂布大悅的好時機,開始分析形勢:「依清之見,這局乍看棘手,卻也非無破圍之策。張濟所行之以劫養戰一事,絕非長久之計,遲早惹火燒身。」
呂布挑了挑眉:「這是為何?」
燕清言笑晏晏道:「時隔半年,還肯聽張濟之命聚攏而來,追隨於他的舊部,多是沒了董卓這頭窮凶極惡之虎的旗幟,過得極不如意者,以為跟著他有利可圖,才甘願受召。可耗了這麼久,有家歸不得,一交鋒就跑,看著是瀟洒地將義真將軍的官兵耍弄於指掌之間,其實自始至終是示弱於敵,是極傷士氣的。」
「要是訓練有素的百戰之師,聽主帥號令,不得不常以潰散應退追擊,倒無大礙。可對一支前途未卜,軍心不穩,雜而不龐的游騎散勇而言,一昧自作聰明地通過不斷劫掠百姓來補充軍需,不過是自尋死路的短視之舉。」
「主公攬下此事,雖有莽撞之嫌,卻也非百害而無一利之舉。朝廷拿他們束手無策,不得不仰仗主公武勇善戰,就等同於讓了個樹立威信的大好機會出來。百姓深受其苦,屢屢求助,卻始終得不到朝廷庇佑,便意味著主公只需除了此賊,無需額外授恩,便可立德樹威。」
呂布聽的連連點頭,問:「具體卻該如何去做?」
燕清卻道:「主公於出兵前,應先設法鼓勵百姓打擊流騎。」
呂布凝眉:「一些手無寸鐵的民夫,又能有什麼辦法?」
燕清認真道:「主公可莫要小瞧了黎民的本事。若明言,一旦抗擊有效,有所繳獲,所得七成分予有功者,他們定不會再被動挨打。」
他絕非全憑臆想在胡說八道,史上在聯軍敗退後,梁興帶著幾千步騎逃到藍田一帶,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叫周圍郡縣戰戰兢兢,皆都避其鋒芒,不敢為敵。
那還是一支實打實的戰場上摸爬打滾下來的正規軍呢,風光一時,后卻被鄭渾給釜底抽薪了。正是先宣布將所繳獲之七成犒勞有功者,大幅度地調動了百姓積極性,哪怕鬥不過賊寇,也能綁來他們的妻女迫降對方;同時對投降者則不趕盡殺絕,恩威並施,妥善安置,叫他們對此感恩戴德;如此雙管齊下,無需正面交鋒,梁興就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了。
呂布仍是半信半疑:「張濟的人馬一窮二白,所得皆是從百姓身上擄來的,縱使擒住幾個,從他們身上收繳回來的,又能有幾多可賞?」
燕清莞爾道:「主公就這大錯特錯了。試問『人馬』中的『人』固沒幾個得用的,可『馬』本身,不就象徵著一筆巨大的財富嗎?百姓收繳了馬匹,對他們並無甚用處,但我等不正愁於欲組強騎、卻面臨著馬匹短缺的難題嗎?大可藉此機會,出少量糧草收購大批現成的涼州戰馬,也叫百姓感念主公之恩德,正是一箭雙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