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搞清楚呂布的的確確只是想八卦一下他的私生活,而非所猜測的另有深意后,被白白驚出一身冷汗、最後落得一身尷尬的燕清饒是涵養再好,也不禁暗自磨了磨牙。
以兇巴巴的態度八卦也就罷了,還脾氣急躁,立即得不到答案就拍案發火,著實可恨。
可惜對方是一手就能捏死他的老大,他唯有憋著火,以最耐心溫柔的語氣,微笑著將之前對賈詡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給重複了一次。
呂布聽得滿意了,心情愉悅地一揮手,大方地准了燕清退下。
——卻不知真把軍師祭酒給惹毛了,後果略嚴重。
作為主公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的回報,燕清滿懷著感恩之心,針對即將到來的大賢徐元直臨場可能出的口試題型,筆走游龍,寫了數十道詳細具體的問答下來,交予呂布。
又和顏悅色地叮囑雙眼發直的主公,請務必在明日到來前背誦下來。
燕清一轉身,方才還滿口答應的呂布,就試圖將那些個象徵著叫他頭大如斗的麻煩的竹簡統統給扔進火盆,結果還未來得及這麼做,剛出去的軍師祭酒就毫無預兆地回來了。
燕清淡淡地掃了眼僵在當場,不上不下的呂布,彷彿真沒看出他欲做未成的事是什麼,微笑著解圍:「主公可是覺得這屋內冷了些?也是。夜深露重,是該往盆里添些柴火。只是這等小事,驅使下人即可,就不勞主公親自動手了。」
「重光所言極是。」
呂布清清嗓子,他臉皮夠厚,重光沒有當面拆穿,他就真當自己剛才是要在這夏末秋初的夜裡給火盆添柴,悻悻然地將手撤回。
與此同時,燕清也淡定地讓下人安了矮桌氈毯,擺明了要在此地辦公,順帶監督他是否有老實依言照做。
偏偏還將話說得客氣:「清自在此聽候吩咐,主公請便。」
他靜靜一坐,半日不動都坐得,呂布這才恍惚意識到大事不妙。
燭光明亮,可看著密密麻麻的字跡,他就煩躁得有拔戟殺.人的衝動,哪裡可能耐得住性子背這麼多,只恨自己怎就鬼迷心竅似的,被重光微微笑著用諸如「主公如此英明睿智,又深明大義,受那為戮董賊、虛與委蛇之大任時且能舉重若輕,此時不過死記硬背幾個區區問答,定是小事一樁吧」此類的話一捧,就暈頭暈腦地把這樁苦差事答應下來了。
呂布輕咳一聲,試圖勸道:「重光自可去歇息,有布一人足矣,何須將先生拖累?若將先生累得病了……」
若比單打獨鬥的武勇,沒有「殺」和「閃」牌在手作弊的燕清就是個被秒殺的渣渣;可論起辯才,那真是一百個呂布都不可能說得過燕清的。
對呂布的勸告,燕清絲毫不為所動,反輕聲細語道:「主公尚未安歇,清怎能獨自入眠?反正事務繁多,清亦要理事,即便陪主公挑燈夜戰一回,又有何妨?若有些個寫得不夠清晰明了的地方,清就在身畔,也便於主公詢問。」
燕清一派公事公辦的姿態,呂布不自覺地就正襟危坐了起來。
只是沒堅持多久,他就不著痕迹地斜了斜眼,瞄了瞄明明在面上帶著溫柔笑意,卻隱約透出點不好惹的煞氣的貌美軍師,再一臉嫌惡地看了看手裡這些面目可憎的竹簡……
呂布晃了晃神,猛咽一口唾沫,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與掙扎。
大約是野獸的直覺作祟,呂布隱約感覺觸怒這樣的軍師會有點不妥,便始終下不來決心逼重光一起熄燈就寢,而是老實地開始讀那竹簡上的內容。
只是沒過一會兒,呂布就雙目酸痛,唉聲嘆氣了起來。
燕清正凝神細思屯田的具體政策該如何制定,被他這一干擾,就不由自主地側目過來,好聲問道:「主公有事乎?」
呂布默了默,粗聲粗氣道:「無事。」
他之所以語氣惡劣,幾分是因心情不佳,還有幾分,純屬故意。只是他以為擅察言觀色的重光先生會繼續追問,不料燕清只淡淡地「哦」了一聲,就無動於衷地繼續寫寫劃劃了。
呂布無可奈何,竭力再看了一會,忍不住故技重施,再次嘆息起來,這回聲勢更大,是存心想引起燕清注意。
燕清果然無法坐視不理,然而被二度打斷思緒,他也不氣不惱,一臉真誠地關懷滿臉寫著煩躁不堪的呂佈道:「主公當真無事乎?」
呂布的臉皮微微一抽,瓮聲瓮氣道:「無事!」
燕清:呵呵。
這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之前是呂布被誇得飄飄然,輕而易舉地就被燕清說服,答應了這樁差事,手中捧著的,又是對方用心分析出的提點要領,他縱使臉皮再厚,也不好對日日被迫熬夜的軍師祭酒,說出自己嫌煩就要撒手不管的話來。
除非燕清自己看不過眼,主動提了,他才好順水推舟,假作不情不願地答應。
呂布仍不死心,不厭其煩地玩了幾回同樣的把戲,甚至自暴自棄地想著,倘若能將燕清惹惱了拂袖離去,也勉強能算成事。
然而燕清對他心思洞若觀火,哪裡會連這點氣都沉不住,不過是應付些不夠看的幼稚騷擾罷了,在適應了呂布的節奏后,就心平氣和得很了。
又在黔驢技窮的呂布忍無可忍,欲要爆發前,掐著其軟肋的燕清就溫言軟語地哄了幾句,一緊一弛,一鞭一棗,順毛摸幾下,如此反覆,那點迸現的火星子,就被不聲不響地掐滅了。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呂布不知他家先生於此道已爐火純青,在這場心理戰上自是一敗塗地。
他當得是「心肝如碎,引頸長嘆,」折騰許久,終歸是認命了。一邊恨恨地背著,一邊又滿腹憂愁,萬分不解一向善解人意的重光先生怎突然生了顆榆木作的心腸,哪裡知道自己揣著的那些個不可告人的小算計,只不過是在班門弄斧,早被鬼精狡詐的軍師祭酒給看得一清二楚了。
然而說實在的,燕清也知道自己這一手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呂布足足熬了一宿,才將那些個對答如流,他為了讓對方沒有半途而廢的機會,也硬生生地陪了一夜,還幫著演練了幾次。
燕清是根據演義里徐庶的性情、他對劉備設下的小圈套、及他與曹操、徐母之間的對話作了分析,知徐庶最看重的定是品德無誤,能力倒還是其次了,且尤其厭惡表裡不一、釣名沽譽之徒,才提筆定下這些個問答的。
除此之外,還讓呂布盡量化被動為主動,向徐庶問策。
排除要故意折騰呂布的心不提,燕清的確是用心良苦,全程費心費力為他掃平障礙了——腦子不好使,只能靠貝多芬啊。
然而到了次日,同樣一宿未睡的呂布在得了燕清的頷首,終於可離了書簡后,一改昏昏欲睡、魂不守舍的慫樣,瞬間變得生龍活虎起來,衝到校場中單手舞起那幾十斤重的方天畫戟,端的是虎虎生風,霸橫無雙。
對比之下,燕清頭重腳輕地乍一出門,都得用手遮一遮刺眼的陽光,省得眼酸溢淚,活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只想學華佗感嘆一句『不得不服老了』,再真心實意地贊呂布精氣飽滿、氣血旺盛,勝他多矣。
賈詡按點來上班,就見到燕清衣裳未換不說,又是這副被榨乾的虛脫模樣,不由得微露訝色:「重光可是整夜未眠?縱有諸多要事待決,也非一日之功,需愛惜身體才是,莫太過盡心竭力了。」
燕清揉了揉發疼的眉心:「清明白。」
賈詡點到為止,欲伸手扶他一把,燕清忽道:「待登庸元直之事畢,清或需出趟遠門,屆時若主公不允,又需托文和在旁勸解一二了。」
賈詡皺了皺眉,聽他語氣認真,也不像往日般說笑幾句,而是正經問:「重光欲去往何處?」
燕清:「自是兗州!只是那地兵荒馬亂,不至入冬時分怕難停歇,因而得請一位將軍與我同去。」
賈詡:「……」
燕清悠然補充道:「於文若而言,可不正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既已知至交之行蹤,清怎能不前去拜訪,也好代表我軍誠意,向曹營表示親善。。」
鑒於燕清往日那些個斑斑劣跡的了解,賈詡瞬間就不可避免地給誤解了。
其實燕清這回,還不是真閑的沒事才要找荀彧這個曹操的死忠去聯絡感情,更不是也要以牙還牙地挑撥離間一通——雖然要是能順便做的話,燕清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而是為了荀彧所代表的豐富人脈資源,也就是他所眼饞的那一干奇才,尤其是燕清所心心念念,惦記得要命的先知第一籌郭嘉郭奉孝,而要在外人眼中坐實了他與荀彧私交甚篤的傳言。
如今守著豫州,雖有近水樓台之便,燕清能輕而易舉地派人打聽到郭嘉的下落,也能防著旁人挖人個一時半會兒的,可也萬萬不敢輕舉妄動。
畢竟截至目前,他當真沒有任何把握,憑現在的呂布能打動這個在傳記中被人贊為「夫智者審於量主,故百舉百全而功名」,完全是bug一樣的存在的天妒鬼才。
哪怕有他和賈詡幫著出謀劃策,也絕無可能糊弄過去。
倒不是說徐庶和賈詡就笨了,而是時機和性格都不同:賈詡當時已淪為俘虜,又是明哲保身、奸詐圓滑的性子,可以說,若非捏著他小命,賈詡一開始就不可能只會問那三問;徐庶願來,則極大程度上是託了甚仰慕燕清的崔州平的福,二來也曾因舞刀弄槍之事導致名譽有疵,三來,他系愛書喜德的性情中人,與燕清投緣后,自對他百般信任。
換作素未謀面的郭嘉,他若有心要躲,怕是連面都不會叫燕清等人輕易見著。
沒法指望呂布能像曹老闆一樣給力,可以叫郭嘉一見鍾情,燕清只能苦哈哈地一面幫著呂布軍在豫州站穩腳跟,大力發展外交內政及軍事力量,一面給呂布諫言叫他改改性子,一面趁流言還熱乎著,趕熱打鐵地從荀彧這個便宜好友里要一封郭嘉的介紹信,從最基本的見上面刷好感度開始,徐徐圖之了。
很遺憾的是,對正暗中開啟『超大型人才登庸計劃』,且處心積慮地在手裡積累讓郭嘉心動的籌碼的燕清,他的那份高瞻遠矚,賈詡暫且還未能感受到一星半點。
聽了這個打算后,他只冷漠地撣了撣一塵不染的袍袖,小退一步,與燕清拉開一些距離,才慢吞吞地道:「清辯才高明,可自去說服主公,詡不便奉陪,失禮了。」
說完,賈詡作為一介書生,竟顯現出了罕見的敏捷身手,走得飛快,彷彿背後有惡鬼在追。
燕清:「……」
不怪呂布這個做主公的總是浮躁不安,就連他軍師之間的友誼小船都如此脆弱,說翻就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