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送走李典,燕清毫不遲疑地來到了刺史府的議事大廳要報備一下,結果剛一邁進門檻,坐在案桌旁處理公文的賈詡便抬了眼,笑眯眯地招呼:「重光可算是來了。」


  混得熟了,燕清也不再那麼端著架子,不客氣地在他身旁坐下,玩笑道:「文和可是對清之大駕恭候已久?」


  賈詡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乃這些個待辦書文對重光想念。」


  燕清隨手撿了一個竹簡,用邊角在賈詡面前敲了敲,挑眉道:「文和休要得寸進尺,清可是隨君差遣、任勞任怨、被結結實實地使喚了整整一月,叫你舒服地當了許久甩手掌柜,哪怕虧欠再多,也合該彌補完了。」


  賈詡故作訝異:「莫不是詡記岔了,這些個竟非軍師祭酒之職責所在?」


  燕清佯怒地一拍桌案,喝道:「文和既然還記得清乃祭酒,便該聽吾號令!」


  賈詡慢吞吞地坐直了,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頭:「不知重光與故友之使相聚,可還算融洽?」


  燕清早有準備,也不計較他故意轉移話題,聞言調侃:「文和如此關心於清,倒叫吾受寵若驚爾。」


  賈詡瀟洒地搖了搖扇:「詡雖與重光相交不久,卻也知重光乃長坂坡人士,縱使戰火連綿,烽煙四起,又如何自荊州長坂,千里迢迢地流落至豫州潁川,甚至乎冀州袁本初處?」


  燕清笑道:「可不就是破綻百出的一套說辭,倒叫清無端端地就被贈了個至交好友。」


  賈詡瞅了笑容洋溢的燕清一眼,眸中略帶憐憫,卻非是沖著被算計的燕清而去的:「只怕正中了重光下懷吧。」


  燕清笑容一滯。


  他覺得必須跟賈詡好生分說分說了,明明他是被針對著設下叫君臣離心之惡計的受害者,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堪堪化險為夷,現呂布那頭還沒來得及為自己開脫,怎到賈詡口中,反而成對方要遭殃了?


  見燕清神色不虞,賈詡真心實意地勸道:「詡知重光善識人薦人,目光獨道,然於虎口奪食,雖收益頗豐,損毀亦大,不妨暫且放過,待時機成熟再下手不遲。」


  意思是,試圖從同是一州刺史,頗有義名的曹老闆手裡頭搶對方愛將的缺德事兒,唯有眼毒的燕清幹得出來,可收益大,風險更大,還是別冒著得不償失的險去偷曹老闆一畝三分地里的菜,先放著讓他養養吧。


  燕清簡直比竇娥還冤——雖然這時還沒竇娥這號人物,他萬萬沒想到,沒在賈詡這得到點同情和安慰就罷了,還反過頭來被倒打一耙,著實被氣樂了:「分明是清於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憑空多了個身在敵營、未曾謀面的摯友荀文若,哪能不回敬一二?何時在文和眼中,清竟成了一雁過拔毛之人!」


  「雁過拔毛?」對他情真意切的喊冤,賈詡是半點不帶搭理的,不僅如此,關注的重點還跑偏了,對這立意新穎的詞兒聽著有趣:「重光口中屢出妙語,以這詞形容重光之舉,可是再貼切不過了。」


  燕清恍然間生出種……


  他似乎挖坑把自己埋了的錯覺。


  賈詡似乎還嫌打擊不夠,順口誇他幾句:「重光莫怪,詡非是質疑重光之才。恰恰相反,詡深信,除卻重光之識人之能,無論是詭辯之才,或是蠱惑之術,皆都堪稱獨步天下,無人堪以比肩。」


  作為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燕清賣了還幫著數了半個多月錢,嘔心瀝血的賈詡總算幡然醒悟,燕清這看著鍾靈琉秀、實則鬼精鬼靈的俊人,只怕泡的不是婦人的羊水,而是至純的墨汁兒長成的。


  燕清一臉冷漠地拿起竹簡,表示自己暫時失去了跟毒士說話的欲.望,並且將擺在身前的一堆扔給了對方。


  堪稱大獲全勝的賈詡不以為忤,對那由簡牘堆砌而成的小山只隨意看了一眼,就施施然地起了身,在廳內踱了幾步好鬆鬆久坐的筋骨,就忽然想起什麼,好奇道:「是了,主公方才還問起,重光可是於府內藏了個美嬌娘?」


  哈?

  燕清冷不丁地就遭了第二記重擊。


  見他雙目茫然不似作偽,賈詡迂迴婉轉地提醒了一通。


  燕清將他的話剖析了一頓,大致意思,就是張遼小將作為說話最有權威的第一見證人,在諸將的追問下,承認自己的確派了人,將這半個多月來一直跟燕清朝夕相伴的友人給護送且安置在了其府中別院;而這來歷神秘的住客,據聞面容清秀似好女,身量高挑似扶柳,偏巧雲英未嫁;更叫人遐想翩連的是,此人一入軍師府中,就深居淺出,輕易不見外人。


  只於養傷期間精心照料燕清,叫貌勝天人、且智驚天下,當得是前途無量的軍師祭酒動了少年慕艾之心,也讓其餘城中待字閨中、春心萌動的少女心碎不已。


  燕清:「……」


  在荀彧離間計生效前,作為在許城內風靡一時的驚天大八卦的主人翁,他可是提前一步親身體會到什麼叫流言可畏了。


  竟把事情真相給歪曲了個面目全非。


  見燕清矢口否認,居然連對方其實是個大老爺們,而且是他苦心請來、只是一直未尋著空與他們商議如何登庸的大賢這一類的荒唐話也說了出口。賈詡也不多說,只好心勸道:「重光早至成家立業之齡,遇著心儀女子,若真有意,當惜其清譽,大可請有成人之美之心的主公為汝主婚,也算大喜一件。」


  滿心以為這近一個月的任憑差使,就得到愛記仇的賈詡的原諒,不料是早有準備,在這等著他了。


  無心被有心算,燕清真是百口莫辯,唯有認輸一途。他似笑非笑地承認道:「文和技高一籌,清甘拜下風,這些個公務,的確在清職責之內,怎能勞動文和?然那些個只憑捕風捉影、實則離譜之至的傳聞,還是莫拿來笑話吾了。清既未有心儀之人,亦未生婚娶之念,更無需勞日理萬機的文和或是主公做媒。」


  賈詡故作驚訝道:「竟乃空穴來風?」


  「自然。」燕清回答得斬釘截鐵,又厚顏無恥地嘆息道:「若清過早娶妻生子,誤了輔佐主公成就大業尚在其次,令世間女子垂淚,卻是清所身懷之憐香惜玉之心的都無法殘忍為之的。」


  賈詡:「.……」


  目的姑且達成,既發覺自己低估了燕清的臉皮厚度,賈詡明智地選擇了鳴金收兵,不再糾纏於對方的風流韻事,而是正兒八經地跟燕清問起那府中大賢的廬山真面目。


  燕清需他大力協助,自是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


  有機會多個幫忙幹活的苦力,賈詡樂得滿口答應,不過緊接著看向燕清的目光,卻多了幾分『果然如此』的意味深長。


  燕清對此視若無睹,問道:「不知主公可在內室?清也好將元直之事相告。」


  問歸問,他已起身,準備直接進去了。


  賈詡則答:「重光來得卻不太湊巧,魏將軍有緊要之事尋主公相商,是以詡才避出。」


  賈詡這話說得極其狡猾,明面上是什麼都沒透露,一些個字眼卻耐人尋味,有意無意地給出無數提醒。


  說起呂布帳下的魏將軍,燕清可半點不陌生。可不就是呂布的妻舅魏續,此人雖文不成武不就,卻因裙帶關係,據演義所述,是深受呂布看重的,甚至屢次奪了高順的兵權交予他,不可謂不信任。


  最後卻背叛得飛快,在呂佈於白門樓真正兵敗前就和宋憲一起聯合侯成降了曹營,且盜馬獻門一氣呵成,最後還親手綁了不肯投降的陳宮和呂布送予曹操,直接導致呂布被縊死在白門樓下,不是一般的決絕果斷。


  燕清心裡亮堂,微微抿唇,玩味地笑了笑:「可是清所辦之踐行宴開始不久,魏將軍才多了一樁要事?」


  賈詡閉上眼,晃了晃手中羽扇,輕笑道:「重光一清二楚,何須多此一問?」


  燕清不光生就一副昳麗無雙的容貌,性子亦是八面玲瓏,未真正與人交惡,可魏續卻始終忌憚厭惡於他。


  他與燕清不睦,卻從未在明面上爆發過任何矛盾。說白了,純粹是利益衝突。


  過去任人唯親的呂佈於軍中最信任愛重者,非算他半個親戚的魏續莫屬,如今非但易主給了重光,還在其潛移默化下,連只知悶頭做事的高順也沾了十足的光,因出類拔萃的統率力得到肯定賞識,步步高升。


  倍受冷落的魏續哪裡還坐得住,然而他的姐姐魏氏早不受寵,想吹枕邊風也無從吹起,燕清于軍中之勢則如日中天,明眼人皆去紛紛討好巴結,憑他一己之力,便如蜉蝣撼樹,怎動得了對方分毫?


  燕清的名聲隨著董卓依計伏誅,越發榮盛,魏續看在眼裡,苦於無處下手,心急如焚地等了許久,結果柳暗花明,李肅軍叛了。


  他想著身為督軍的燕清多半已殞命,便春風得意了一段時間。可惜好景不長,隨著燕清大難不死歸來,呂布對失而復得的軍師祭酒簡直看得比自己眼珠子還重,他正心生絕望,又再度迎來轉機。


  當呂布翻臉無情地追究了督軍失職的過錯,當眾將燕清按在地上,命人打了幾十軍棍時,魏續心裡那點本要停止滋生的念頭,在震驚之餘,也一起死灰復燃了。燕清也未辜負他的期望,在傷愈剛出、需重獲呂布信任的關鍵時刻,居然大張旗鼓地於府上款待曹營來使,一頂通敵的帽子,是魏續絕對給他扣定了的。


  是以,魏續一得了這消息,就火急火燎地求見呂布,只恨自己唇笨舌拙,不似燕清那小子巧言令色,饒是捏著老大一個把柄,也不知怎麼開口。


  好歹是曾看重過的妻舅,他忽然求見,呂布就同意了;他要求屏退賈詡,呂布雖感狐疑,到底想弄清楚他神秘兮兮的葫蘆里在賣什麼葯,便也答應了;結果他耐著性子聽魏續說了一堆一堆的廢話,半點捉不到重點,耐心正要宣布告罄,要脾氣爆發趕他出去時,魏續也知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低喊一句:「主公明鑒,身為軍師祭酒之燕清,卻是通敵已久,與曹營中荀彧等人沆瀣一氣,此番與曹使密探,定是欲害主公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