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且說呂布將那冒犯了重光先生的畫像藏在了懷裡,之後找了個沒人的地兒,又攤開來偷摸著看了幾眼,漸漸把董卓的心思給琢磨出來了。
他應不是貪戀重光好顏色,刻意將其歪曲成女子,怕是一早那雙濁眼就岔了,將漂亮郎君看做了柔媚女郎。
這麼一想通,呂布收斂這畫卷的時候,就心安理得多了。
他這頭的事務辦妥,就要起身去找不知因何耽擱頗久的燕清,可還沒邁入過去少說也去過百八十次的後園的拱門,見著典雅清幽的庭院,就覺與自己一身尤帶著腥臭的血污格格不入,貿貿然到先生跟前,沒得唬著了慣來嬌氣的文人。
他不是不清楚,那些表面上恭恭敬敬的文官,背後是怎麼自忖高人一等的,縱使他有救駕之功,也鄙夷他充其量是個武藝高強的武夫,隨意賞匹好馬,賜把寶劍,就能理直氣壯地差遣他繼續賣命。
當然,絕不能拿燕清先生與那些假模假樣、真本事卻沒半分的臭架子相比,呂布站在原地猶豫了下,還是當場折返,往被好享樂的董卓建得極盡奢靡的湯池去了。
趕到書房的燕清於是不幸撲了個空,無奈再追到浴湯處。到了門口,他見著被胡亂扔了一地,遭血水碎肉浸濕的,現已結了深褐色的塊的鎧甲,就確定了呂布還在裡頭。
燕清心想都是大老爺們,也沒什麼可顧忌的,又一時著急,就跟守在外頭的親衛打聲招呼,想直接進去。
不過,這些個親衛都是呂布從在丁原麾下就親手調/教出的子弟兵,深知他脾氣暴戾,又對軍紀極為看重,雖敬重燕清,也不敢越俎代庖,專程進去請示了下還在享用浴湯的呂布,得了許可,才請他進去了。
燕清急匆匆地衝進去,口中請罪道:「請恕清唐突,然實在有要事相商,還望主公見諒。」
裡頭白霧氤氳,水汽蒸騰,他定睛找了好一會兒,才在大得跟泳池似的浴池裡找到了優哉游哉地背倚著池沿,胳膊隨性搭在池岸上,闔目不動的呂布。
池子的深度顯然是比照董卓的身高來定製的,身材當得起演義作者用「極長大」來形容的呂布縱曲著腿,水也只堪堪沒到鎖骨偏下的位置,將結實健碩的肩頭臂膀皆都暴露出來,偏深麥色的肌膚上有晶瑩水珠滾落,加上花紋般斑斕的大小舊疤,十足似一頭饜足打盹的雄壯老虎。
聽他開口,呂布懶洋洋地將眼皮掀開一條細縫,待到完全睜開,瞬間跟換了個人似的,目光精炯地凝結在他身上:「先生無憂,便是無事來擾,布又豈會心胸狹隘至此,因這等小事便輕易怪罪?更何況是為要事而來,布自當洗耳恭聽。」
他如此通情達理,燕清反倒很不習慣,眼神不由自主地在那些發達的肌肉上游弋了一會兒,心裡頓時湧起了濃濃的艷羨之情。
到底是人中呂布,馬中赤兔,能暢快地大笑著說出「哈哈哈,這就叫天下無雙!誰還敢來受死!」一類台詞也不讓人覺得恥度爆表的豪傑。弓馬戟法姑且不論,光這身材就足叫他自慚形穢了。
多半是穿越的原因,他的身體好歸好在一絲贅肉都沒有,壞就壞在白凈勻稱過頭,嘗試過再大的運動量,也練不出半點紮實的肌肉塊來,彷彿非得維持在一個完美比例上一樣,倒跟自己這娘炮的長相很是匹配,總歸是沒半分男子氣概的。
他在肆無忌憚地欣賞著呂布的傲人身材,呂布好巧不巧,也在欣賞著他那容色姝麗的面龐。
霧裡看美人往往別有一番風情,眼前這謀士的眉目便出塵似畫中謫仙。
——只可惜再美也是個男兒。
各懷鬼胎的兩人都暗自好生遺憾了一會兒,燕清清咳一聲,侃侃而談前先賣了個慘:「清雖有心為主公謀划,可常感力有不逮,難免有疏漏之處。今正好有位舉世難覓的智者,此人為賈詡賈文和先生……」
呂布認認真真地聽完他苦口婆心的勸誡,滿口答應:「依先生所言,明日布便去見他一見,收了此人罷。」
燕清還以為要多費些唇舌,呂布才會知道出了行兵打仗的將才外,發展內政、處理外務和謀略行人才也同樣重要,不料竟如此順利,倒令他有極不真實之感。
呂布慢條斯理地又補充了句:「令先生如此勞累,布之前有所不知,如今深感不忍,哪有不允之理?」
燕清聽著這話像是諷刺,又像真心實意的體貼,即便是他心思玲瓏,也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便感激微笑,模稜兩可道:「主公如此體恤於清,倒叫清羞愧。」
呂布不置可否地輕哼一下,隱約對他最信服的燕清如此誇獎一無名小卒,還為其費盡心思感到不快:「不過徵辟一書生爾,倘若不願為本將效命,推出去直接砍殺了便是。」
「……」
燕清不禁面露糾結,不知該先糾正他措辭不當好,還是該旁側敲擊地勸誡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一番好,可他已爽快應承,又對此信心十足,自己再啰嗦地交代個不停,未免時機不對。
不若先行退下,等呂布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心情也好了,再委婉地提醒一下莫對大才之士表現得太過霸氣,稍稍謙遜著禮賢下士也不遲。
眼角餘光見重光想先行告辭,忽開口邀道:「董賊雖罪惡昭彰,此湯池卻是好物。若重光不嫌,不若與布共浴一番,同享此湯?」
他這麼一說,燕清當真有些怦然心動。
他極喜潔,在穿越前一日便至少要洗上三次澡才舒坦,即便到了條件如此惡劣的東漢末年,每日也要差人弄一浴桶熱水來,細心擦拭刷洗,才感覺稍稍去了污穢。
近來因董卓之事忙碌,他也頗久未享用一下熱水泡浴的滋味了,現就有一溫暖宜人的香湯擺在眼前……
呂布雖是個粗漢,察言觀色卻頗有一套,只一貫不屑去討好罷了。他原只是隨口一提,此刻哪裡看不出向來無欲無求,對再多賞賜也不過笑著道謝便罷的重光的確頗感心動,便一鼓作氣地再邀上幾回。
燕清強撐著退拒一番后,就愉悅地接受了這份來自主公的榮寵。
只是他專心將些堪稱繁縟的衣物褪去時,未曾留意他家主公不死心地一直假閉著眼,實則偷眯了條縫盯著他看,又在見著平坦的胸口非因布條纏裹所導致的后,悻悻地撤回了目光,閑聊時也變得興趣缺缺,成有一搭沒一搭的敷衍態度了。
燕清有這現代再豪華的澡堂也無法比擬的、夢寐以求的熱湯相伴已是久旱逢甘霖的萬事足,哪裡會計較主公偶爾冒出陰晴不定、變化多端的態度,痛痛快快地泡了許久才作罷,穿上親衛們特意送來的新裳,倒詫異呂布也有這份雅興,愣是陪著泡了這麼久。
「對了,」進了董卓現已面目全非的書房,著人點燈后,將下人屏退的燕清忽然想起史上的呂布派李肅去征討卓婿牛輔時,因其落敗而深感顏面大失,因而怒斬了這頗有幾分淵源的同鄉,也不知現在阻止還來得及不:「請問主公使了何人誅輔?」
呂布果然答道:「虎賁中郎將肅耳。先生可覺他有何不妥?」
燕清眨了眨眼,不知該感念呂布對他徹頭徹尾的信任好,還是該因他連這稱得上熟稔,又有引見之恩的故交都抱有懷疑而心生警惕好,面上卻不露聲色:「非是中郎將心懷二心,而是其確實不敵輔詭計多端也。」
雖官欲極重,但光憑那份眼色、決斷和口才就不是一無是處之輩,尤其還在即將自立旗幟,帳下稀缺人才的呂布帳下,斬了實在太可惜了。
呂布起初是斜倚在長椅上,全然放鬆的姿勢,聞言森然變色,恨恨罵道:「肅無能,竟不堪大任至此!幸有先生出言提點,否布悔之晚矣!」
他素來雷厲風行,對燕清又深信不疑,當場就不安地要動身:「吾當即刻馳援,還勞先生在此等候。」
燕清勸阻道:「殺豬焉用牛刀,一區區牛輔而已,又怎勞得主公親力親為?善戰者雖百戰不殆,知人用人的才幹卻更難能可貴。非李肅將軍無能,而是他才不在此。不若派極善突襲、又戰略過人的文遠將軍去助,主公繼續穩坐釣魚台,任憑風浪起便是。」
呂布一臉嚴肅地聽完,眉宇間的煩躁與急切漸漸淡去,微微頷首:「便依先生所言。」
旋即二話不說,差一傳令兵向張遼下達軍令了。
燕清哪裡還看不出來,他神情越是肅穆,話越少,就越代表著他沒聽懂自己方才的話,或是沒讀過封神榜,不知釣魚台的典故吧。
不由得莞爾一笑,識趣地並不揭穿他,而是假作不知,接著交代他明日該與賈詡先生說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