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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隨風潛入夜 第七十七章 裂金

  來儀宮,披香殿。


  比起華美精緻的鼎香殿,這所偏殿要小了許多,殿內的擺設很是古樸簡易,乃明皇的書齋之地。當初明皇賜名披香,卻從不焚香,取「墨染書簡人披香」之意。


  明皇朱玉澹默默地坐在一把竹椅上,玉手扣在把手的沿上,一下又一下,頂上九鳳朝陽紫金冠的赤金鳳翎也跟著顫著,眉頭緊鎖。四下的宮女們甚是知曉明皇的脾性,見狀已是大氣也不敢出。


  此時,陸行遠的八駿寶車已一路駛進了涌金門。昨夜他一夜未眠,一早便想來謁見明皇,不想宮內的公公已來宣召,於是顧不得去撫星台上朝,坐上馬車便直奔涌金門來。


  昨夜回到陸府,陸行遠將所有族中子弟都叫到了沛國公府,嚴加盤問南華島私運金錠一事。眾人一見情形不好,紛紛不敢再瞞,只得將所知之事和盤托出。


  陸行遠本是想問個來龍去脈,看看有什麼線索可以將陸文馳的罪名牽扯開去,不至於丟了性命。不料越問越是心驚膽戰,問到最後,發現族中不受此事牽連的清白子弟竟無一二,不禁跌坐在太師椅上,暗暗叫苦。


  若柳明嫣死咬住陸文馳不放,只怕三司會審的堂上,其餘子弟也要遭殃,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要起。


  陸行遠苦思了一夜,想到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是柳明嫣參上的本,惟有先想法子讓明皇將此案押后個幾日,自己趕緊趕去南疆總督府,親自向老總督柳詹告罪服軟,先解了他多年的怨恨,再求他讓柳明嫣就此罷手。就算事成,這期間也少不得是忍氣吞聲,如今已顧不得這許多了。


  對趙無垠那邊怕是也得好生打發,經此一事文馳如能保得性命已是萬幸,尚書之職是革定了的。自己還需力薦趙無垠接了戶部方可,如此一來,朱芷凌也該心滿意足了吧。只是銀泉公主那一邊又該如何是好……


  陸行遠越想越頭痛,哪一路人馬都是不好對付,可眼下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走一步看一步了。最重要的,還得看明皇陛下的心意。但願她能念著舊情,網開一面吧。


  陸行遠一路忐忑,行到鼎香殿前正要入殿,宮女卻向右一引,道:「今日陛下在披香殿相候。」


  陛下竟不在正殿見我……


  陸行遠越發忐忑起來,腳下卻不敢怠慢。他轉過玉池,繞過香丘,望見披香殿內坐著一人,華服美袍,珠玉繚繞,正是明皇朱玉澹。


  「臣陸行遠拜見陛下。」


  「國公請起。」明皇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識得觀心之術的人,自然也識得如何不被觀心,顏面神情收放自如。


  陸行遠並不起身,跪著繼續叩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子無方,致使釀成大錯,臣羞見天顏。」


  明皇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你確實教子無方。」將袖中的紙稿拿了出來,早有宮女在旁接過遞給了陸行遠。


  陸行遠聽了明皇這一句,心已是沉入谷底,見遞過來東西,不解何意,忙拆開來看。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已看得汗如雨下。


  文馳,你招認得如此一字不拉……你讓為父如何救你,又如何救得了你。


  看到文末,只見兒子的親筆筆跡寫到:「所述罪條,皆為罪臣陸文馳一人所為,與族中之人毫無干係。」頓時老淚縱橫,眼眶模糊,再難看下去。


  這個兒子,本是個生性怯懦之人,從小闖了一丁點的禍也不敢擔,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便躲在長兄文駿的背後。自己一直罵他氣度狹小,不似公侯之後,哪知現在卻擔下了所有的罪名,把弟弟們擇得一乾二淨,終於像了一回王侯將相的樣子。


  可……可你自己怎麼辦?

  陸行遠見所述罪狀不曾言及族中子弟,臉上略有寬慰,但一想到陸文馳自己在劫難逃,不由慟哭起來,往前爬了兩步,淚訴道:「孽子罪孽深重,還望陛下乞憐開恩吶。」


  只是這一瞬間的寬慰之色,早被明皇瞧在眼中了,登時心中雪亮,猜到陸氏族中眾人也必有瓜葛。明皇一股怒氣湧上心頭,拂袖道:「你要朕如何開恩?饒他不死嗎?」


  陸行遠自知理窮,只能磕頭苦苦哀求,磕得青石地上血跡斑斑。


  明皇顧視左右,立時有侍從將陸行遠扶起身來。


  「朕看你真是老糊塗了,只怕你兒子還比你明事理一些,不叫朕來為難。」明皇指了指伏罪狀,冷言道:「他昨夜寫完這些罪條,便已畏罪服毒,死在碧波水牢了。」


  陸行遠聞言不禁一怔,喃喃道:「死了?文馳死了?」腦中一片混亂,「不……這不可能,絕無可能。他不會服毒的……他自小連苦口的葯都喝不下去,怎麼會喝得了毒?此事……此事必有蹊蹺,必有蹊蹺啊,陛下!」


  明皇見他語無倫次起來,呵斥道:「蹊蹺?朕豈能不知其中必有蹊蹺?你以為他把所有罪名都攬在自己身上,朕便信了嗎?這裡寫的樁樁件件,能都是他一人犯下的嗎?你看著他這樣護著你陸氏子弟,敢說心中沒有半分暗喜嗎?這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心思,豈能不蹊蹺?」


  為君者,最恨的便是欺君,何況還是個絕頂聰明之君。


  陸行遠被說中心事,待要辯解,又怕明皇盛怒之下,再牽涉族人,當下不敢再言。


  明皇余怒未消,繼續說道:「沛國公,朕自登基以來,因你是三朝元老,又是託孤的股肱之臣,對你陸氏一族深信不疑,多委以重職。沒想到如今你陸氏卻敗絮其中,潰爛如斯!先皇曾說起那蒼梧國的慕雲氏把持朝堂尾大不掉,當引以為戒。如今看看你陸氏,與那慕雲氏又有何分別!朕若姑息,豈不與蒼梧國那智虧之君一般無二?又如何守得住這祖宗的基業?」


  這話的分量已是重到了極點,陸行遠歷經三朝也從未遭到過歷代明皇有如此怒斥,當下已是汗流浹背。但大難當頭,不能不辯,否則便連一絲的生機都不會有了。


  「陛下,臣自知罪無可恕,可看在臣盡忠碧海七十年的份上,可否容臣說幾句肺腑之言。」


  明皇耐住性子睨視了他一眼:「你說。」


  「臣自十二歲入得碧海,侍奉御階之前,便立了誓言:此生奉公,不取一分俸祿,所有所得,全憑賞賜。倘若哪天餓死了,那也是臣的無能,而非陛下無情。金山之戰,臣變賣家產宅第,全數捐出。全族二百一十八人,都跟著臣露宿了三日。三日後才蒙先皇另賜了居所,有所安頓。陸氏上下這般與臣同一條心,不圖有他,是只為報先皇的救命之恩吶。也有人暗地裡說臣是惺惺作態,可臣不在乎那些誹腹之言,臣相信只要對碧海對陛下一心一意,何須理會世間的鑿鑿之詞。」


  說到此處,陸行遠長嘆了一聲,又道:「臣年輕之時,自問對族中子弟管教還算苛嚴,陛下可想一想金泉駙馬的心性,便可知臣當年是花了多少心血去養育成人的。後來臣一日日老去,子孫也越來越多,單是家中男丁子嗣便有七十餘人,臣也想親自管教,奈何年邁體衰,心有餘而力不足,終是沒能教好自己的孩子。這是臣的過失,是臣的糊塗,臣如今也是悔恨莫及啊。」


  明皇聽他提到金泉駙馬,心中生出幾分惻隱。陸文駿秉性溫潤,風度謙和,是當年先皇也曾誇讚過陸行遠教導有方的。只是這陸氏子孫,眼下良莠不齊也是事實。想到這裡,臉上依然冰霜一片,聽著他繼續說。


  「然請陛下細想,之前是臣不知道孽子有此罪行,如今知道了,必不容他恣意妄為。他已伏法,死不足惜,臣只願再次將所有家產盡數捐入國庫,以示臣清白之心。但是……」


  「但是什麼?」


  陸行遠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明皇,遲疑道:「但是臣的家產事小,陛下清譽事大,臣只擔心若將此案昭告天下,尤其是那柳明嫣,怕是會大肆宣揚她此次來太液國都懲惡揚善,揚她南疆總督之威名,反置陛下親賢識人的名聲於不顧,添了天下人說陛下用人不當的口實。」


  柳明嫣……明皇忽然想起落霞灣的那艘鯤頭艦,竟也有些頭痛起來。歷朝歷代瀆職之案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只是這次柳明嫣掀起這樣大的動靜,在天下人的口中難免不會被誇大其詞。何況陸氏一族在朝中任職的實在是太多,真要連根拔起,只怕傷及社稷根本。


  再說無論如何,皇家的顏面不能丟。死了陸文馳不痛不癢,我朱氏以識人斷面聞名天下,如今豈能讓他壞了名聲。想到這裡,明皇心中聖意已定。


  「朕意已決,明日當親上撫星台,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兒作個裁斷。」說完,又看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的陸行遠,道:「國公,你把朕賜你的青金冠都磕裂了。索性摘下來,不要再戴了。」


  陸行遠一聽,心領神會,知是舍了烏紗,但總算保了族人周全,忙將頂上的青金冠摘下,置於一旁,叩謝道:「臣確實年老昏花,不合再戴此重冠,多謝陛下洪恩!」


  明皇一言不發地看著陸行遠身形恍惚地退出殿去,又瞥了一眼擱在地上的那頂青金冠,冷冷地吩咐道:「撫星台朝議之後,喚清鮫公主過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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